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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能告诉我们语文课的“教学内容”吗?
王晓春
谈到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提起上世纪90年语文界那场人文精神大讨论。那是我国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对中小学语文教育规模很大,力度很大的一次介入和干预,它改变了我国语文教学的面貌,余波至今未息。
人文精神大讨论对语文教学有何贡献?
我国古代可以说没有独立的语文课,语文教育被淹没在经史教育和教化之中。语文课的独立性、专业性是近代叶圣陶、夏丏尊等前辈奠基的,基础很不牢固,也就是刚刚起步而已。新中国建立后,强调的是语文为政治服务,语文的专业性没有多大进展。文化革命后恢复高考,很快掀起了应试的狂潮。这股应试狂潮把语文课的弱点推到了极致:对课文的教条式的政治化解释,死板的教学程序和方法,繁重的枯燥无味的训练,僵化的标准答案……所有这些,对师生的心灵造成了很大伤害。语文教师和语文工作者“久而不闻其香”,麻木了,深受80年代启蒙思想影响的记者、文学家和大学教授们却忍无可忍了。他们拍案而起,对语文课发起了猛烈批判,而他们高举的旗帜上写的是:“人文精神”!
这些人关注精神,关注思想,关注心灵,关注个性,关注生命,他们大抵是一些忧国忧民的人。他们一下子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而且也摆出了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些重磅的震撼弹把中小学语文界炸懵了。语文界的权威们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语文教师则在糊涂的同时,也有一种心灵放松的快感。这次“输入性”的语文教改,正面意义很大。它扩展了语文教师的视野,打破了中小学语文僵硬封闭的局面,撼动了死板机械的教学方式 ,冲击了应试教育 。它所形成的社会舆论压力,甚至迫使语文界领导层不得不修改语文课标,把“人文精神”写了进去。这场大讨论,端的是语文界的一次启蒙运动和改革开放运动,功不可没。
人文精神的张扬者对语文“教学内容”有何贡献?
但是要说到这场讨论以及后来人文精神张扬者们对语文“教学内容”有多大贡献,就比较泄气了。恐怕只能说:很少贡献。当然语文界也不应该指望人家对这件事有多大贡献,因为这是语文教育专业自己的活儿。
什么是教学内容(课程内容)?教学内容就是“教什么”。为什么那些热切希望改造语文教学,甚至以此为己任的专家学者文学家记者们,对如此重要的问题,如此根本性的问题贡献率这么低呢?这不是偶然的,这是他们的思路决定的。他们几乎都是这样:把教育与教学两个层面弄混了,把各科的共同任务当成语文学科独有的任务了,把“可教”的东西与“不可教”的东西弄混了。他们有文化意识而无课程意识,他们大都以为教材内容即是教学内容。简单点说就是,他们外行。外行人如果有相当的素质,挑起错来那是满准的,眼睛满尖的,而一旦问他“怎么做”,他可就模糊了。这也可以理解,人家本来不是干这行的。
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民主的制度,生命的价值,终极的关怀,这些都是“宏大叙事”。这些东西当然是教育的内容,但是不等于教学的内容。在教育的层面上提倡这些东西完全正确,但是到了某一门的课堂上,你不能每天“宏大叙事”。人文精神绝不是语文课的“独家产品”。品德课,历史课,地理课,音乐课,美术课,哪一科没有人文精神在其中?就连数理化,也需要人文精神教育。谁敢说数理化课堂上不需要人文关怀,不需要师生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事实上张扬人文精神是全体教师的任务,是教育层面上的共同任务,与教学层面的各学科具体任务虽然有联系,但并不是一回事。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自我感觉特好,以天下为己任,如欲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所以醉醺醺地就把需要各学科共同完成的教育任务自个儿“风雨一肩挑”了。这实在是“文人的自恋”,老祖宗留下来的坏毛病。这么做,严重夸大了语文课对人文精神教育的贡献率。记者作家学者只顾“宏大叙事”,一线教师可是要面对具体教学任务的。他们要问,这堂课我教什么?如果回答:这堂课你张扬人文精神,下堂课你继续张扬人文精神,下下堂课你坚持张扬人文精神……这就好像说“你今天要让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明天也要让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后天还要让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一样,在战略上固然也不能算错,但在教学层面的讨论中,只能是伟大的空话,正确的废话。
人文精神,属于“情感态度价值观”,并非凝固成概念体系的知识,不是背诵下来就能解决问题的。仔细想想你会明白,这些东西往往是“非教学”性的,也就是无法教,无法传授的。你能把“独立的人格”作为一种知识教给学生吗?你告诉学生什么是爱,他就会爱了?人文精神主要靠熏陶来传播,而不是靠教学来传递。如果硬说人文精神是教学内容,它也主要是隐性的教学内容,决定其效果的主要是教师本人的人文素质,而不是具体的教学内容。如果教师本人有独立人格,则他根本不需要宣讲“人格独立”这一套,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自然会对学生产生影响。凡是需要挂在嘴边的,都是教学层面的东西,能教的东西。教育层面的东西,润物细无声最好。专家学者们张扬人文精神的文章拿来提高教师的人文素养是有用的,但无法告诉语文教师“教什么”。
这些专家学者还有一个问题是,他们往往误以为教材内容就是教学内容。其实教学内容与教材内容是两码事。教师通过教材内容的呈现,来达到实现教学内容的目的。教材内容在前台,教学内容在后台。同样一个教学内容,可以通过不同的教材内容来实现。教学内容是教师掌握的,不一定要告诉学生;教材内容则是学生要接触的,他们常常通过教材内容不知不觉掌握教学内容。为什么我们的语文教学“注入式”长盛不衰?重要原因之一是没有把教学内容与教材内容区分开来。如果我认为教材内容等同于教学内容,那么,我把教材讲清楚了,把教材内容“注入”到学生脑袋里去了,教学内容他们也就得到了,我的任务自然就完成了。这是是一种错误的语文教学思想。我们这里一谈教改赶快编新教材,好像教材新了什么都新了,就与这个思路有关。还说什么“课本为教学之本”,其实课本并非教学之本。叶圣陶先生说:课文不过是个例子。要提高学生的语言能力,可用各种例子,未必某种课本就是“标准答案”。关键在于,必须有一个有关听说读写能力(广义的知识)的体系,教材编写者应该以此体系为方向“按图索骥”去寻找合适的课文。我们至今没有这个体系,语文教师尚且缺乏此种课程意识,更不用说局外人了。所以人文精神的张扬者们就以为,遴选一些他们认为最“人文”的文章让学生读,学生就“人文”了。真这样教语文,语文课就可能变成品德课、牧师传教、意识形态宣传的大杂烩,语文教学的主要任务——提高学生听说读写能力则会成为附带的工作,结果语文课不但改变不了意识形态附庸的地位,反而更强化了。我国有极其强大的“文以载道”的传统思路,文人们几乎从不承认语文课有自己的专业性,人文精神的张扬者们在这一点上和他们的对立面其实是一致的。在双方的心目中,语文教学并非独立的专业,而只是一个“载道”的工具或平台。很多激烈反对“工具论”的人,恰恰是把语文课当成了张扬他们自己的某些理念的工具了。他们也要“文以载道”,只不过车上的货色另一样。在这样情况下,你还怎么能要求他们在语文课的“教学内容”方面拿出多少有用的见解呢?
总之,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讨论中小学语文教育问题,切入点并不是课程,而是文化。这些人有很强的文化意识,但几乎都没有课程意识。他们并不是把中小学语文作为一门课程,而是当作一个意识形态战场,一个文化阵地,一个道德堂,一个讲经坛,一个“思想实验基地”来看待的。这种视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仅仅这样看,语文教育作为一种专业,就永远站不起来,只能跪着生存了。今天给你跪,明天给他跪。
语文课教学内容的缺失及对策
现在我们再从一线教师的角度观察一下教学内容问题。
想当年上课虽然机械死板,但总算有点谱。拿过一篇文章来,先介绍作者,时代背景,再分段,概括段落大意,最后总结中心意思(主题)和写作特点,然后留作业。这课书就上完了。此法粗陋不堪,但还有点“教学内容”的味道,有点专业色彩,毕竟这是一种阅读模式,只有语文课上才会有的。
然而自从人文精神大讨论以来,语文教师被告知,这样不行了,这很不“人文”,很没“境界”。以后课可怎么教呢?茫无头绪。没奈何,只有跟着课文内容走了,课文内容就是我的教学内容。课文是瀑布的葬礼,我就讲环保;课文是愚公移山,我就让学生讨论愚公是移山好呢,还是搬家好;课文是珍珠鸟,我就大谈“信赖”的伟力;课文是牛郎织女,我就讲什么是最美的爱情。我一会儿冒充环保专家,一会儿假装区域规划设计师,一会儿权当伦理学家,一会儿客串爱情心理学家。总之我什么都是,唯独不是语文教师。我究竟在教什么?我的语文在哪里?
事已至此,语文教学的有关领导还嫌乱得不够,一个劲地要求教师更“人文”一些,你得让人看出你的课上是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情感态度价值观”教育。可是我前面说过,情感态度价值观不是知识,无法直接传授。这又如何是好?想来想去,想出两个办法。一个是直接进行说教,管你能不能直接传授,我就哇啦哇啦说。那就是在课文中找一个话茬,宣讲“人文关怀”(多是陈词滥调)。这种情况教师的角色就逐渐与牧师“接轨”了。第二个办法是煽情。有时靠教师自己声泪俱下地煽,有时组织点学生活动煽,反正要把学生弄得哭一阵笑一阵,教室如同小剧场,一堂课亚赛一场小型晚会,期间还常常夹杂若干“才艺展示”。这种情况,教师的角色就与演员和节目主持人“联网”了。其意曰:你看我们师生都激动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够“人文”吗?现在名师做的观摩课,大抵如此。居然获得一片喝彩。
当然,这些都是给人看的“形象工程”。绝大多数时间的家常课,语文教师(包括名师)不声不响真正狠抓的却是另一回事——题海战术,准备应试。
总而言之,如今谁若想寻找“迷失自我”的感觉,你去做中小学语文教师就是了,保你如愿以偿。
许多语文教师都在抱怨,如今语文课“不知怎么教”了,其实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更要命的是“不知道教什么”了。教师跟着课文内容跑,五迷三道是必然的结果,因为一篇篇课文本来就不是为入选语文教材而写的。对于语文教材,文本作者不过是个客人;对于语文教师,课文不过是个例子。教师如果不知道拿这个例子教学生什么语文知识,那不是人家作者的毛病。你连教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教就无从讨论了。从总体上看,语文课的教学内容是缺失的。教学内容本来就很贫乏,经过人文精神讨论这么一冲,所剩无几。那么中小学语文老师每日在忙什么呢?天知道。
但是,此事怨不得人文精神的张扬者,怨不得局外人,要怪应该怪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领导者,教材编写者,教研人员,还有教师,尤其是名师们,自己脚下没根。语文学科没有建立自己的专业知识体系,风一吹自然会摇来摆去。像这种迷失自我的状况,不可能在数理化学科发生,因为人家有自己稳固的学科知识体系。
说到这里,人们就会提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语文科研工作者、语文教学的领导机关,应该拿出一个像样的语文课标,其中有一套像样的语文知识“清单”(教什么),然后根据这个语文知识体系去选择教材,选择文本,而且应该明明白白地把语文知识具体化,分配到各个学段,让每个语文教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教什么,遇到什么类型的课该怎么教。
可惜,这件事我们至今没有做好,甚至根本没有认真去做。研制系统的、具体的、环环相扣的课程内容(即教学内容)应该是课程内容专家的本职工作,让每个教师遭遇课文之后自行决定“教什么”是不合理的。但是一线语文教师,也可以参与这项研究。比如可以搞一些“课程内容研制沙龙”,选定一批有代表性的教材,一课一课地研究“教什么”。这样,经过若干年时间,加以整理,或许我们能搞出一套初具规模、内容具体的教学内容来,这也就为具有我国特色的语文知识体系绘制出了一个蓝图。既然我们没有办法走“先语文知识体系,后教材”的路,只好反过来,从教材入手,摸索语文知识体系。这是一项长期艰苦的工作,开始给人的感觉可能是零敲碎打,只有积累到一定程度,才能看出语文知识的眉目。把这件事办好,语文教学就有专业尊严了,语文课就站起来了。我搞不清现行语文课标的制定者都是什么学术背景,但是感觉其骨干好像并不是中小学语文课程专家,而且缺乏一线教学经验,说话总是隔着一层或数层。这令人遗憾。
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能对“语文教学内容”的开发做些什么?
隔行如隔山。像教学内容这样的问题,局外的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其实帮不了多大忙。90年代的大讨论及其余波,打的都是“外围战”和“遭遇战”,其主要贡献是开拓了语文教师的视野,揭露了语文教学存在的很多问题,提高了语文教师的素质,并未解决也不可能解决“教学内容”这样的专业内部问题。真正解决这类问题,中小学语文界还得“自力更生”,发扬主体性(这正是一种人文精神),而不要指望局外人,更不要迷信他们。
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建造围墙,搞闭关自守。80年代的语文教学是封闭的,语文老师闷头干自己的活,全不顾窗外气候的变化,结果被人家的“坚船利炮”(上面挂的旗帜写着“人文精神”)打破壁垒,搞得溃不成军。又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索性抛弃了自己的专业立场,人家说什么就跟着闹什么。方寸大乱,进退失据。这种历史教训告诉我们,以后语文界必须采取一种“自主开放”的态度。不要害怕人家批评,要欢迎人家品头论足,指手画脚,同时自己心中要有数,谨记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要学会在批评声中生存和发展。
但是很多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的人士介入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热情甚高,这当然是好事情,求之不得。不过为了增加其工作的实效性,我们作为“业内人士”,在教学内容方面,不妨给他们提点建议。
1、经典作品选择。
课文虽然是“例子”,但这些例子也不是随便可以入选的,因为其内容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心灵,不可不慎。再说,许多经典作品(如王荣生老师所说的“定篇”)的内容也是语文的教学内容,学生不光从那里学听说读写的本领。挑选哪些国内外优秀作品进入语文教材,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
2、发现听说读写方面的问题。
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的人士几乎都是和语言文字打交道的。在平日工作和生活中,应该能发现很多语言运用方面的问题。大学教授肯定知道自己学生语言能力方面的欠缺。据反映,如今的大学生语言功底比较差,弄得有些大学不得不补语文课。我个人看新闻联播,几乎没有一天不听出病句的,且多是硬伤,语法病句。这些问题若归结于“人文精神不彰”,恐怕比较勉强,但若说与中小学语文教学失误有关,那是没跑。另据我在网上与教师们讨论问题的经验,中小学教师说话常常不讲逻辑,除了叙事就是抒情,不会分析,因为教师从小语文课上写的就是这种东西。社会上这个问题也很大。很多电视剧就是胡编,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没有逻辑可言,不合情理。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人士如果能把这些问题加以整理,通报语文界,则语文工作者制定教学内容的时候,这就是很宝贵的参考材料。因为所谓教学内容,第一位的就是纠正或者预防这些毛病。中小学语文教学,首要教学内容就是解决学生的听说读写能力问题。语文课之所以叫语文课,这是根本。
3、参与语文知识体系制定。
前面说过,中小语文必须拿出学科的知识体系(注意本文所说的“语文知识”不是通常理解的死知识,而是真实的听说读写能力)清单。在整理这个清单的过程中,文学界、知识界、学术界的人士适当参与应该有好处。旁观者清,或能提出很好的意见。所以,确实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感兴趣的人士,可以组织或参加有关沙龙,大家互相切磋,头脑风暴,共同为教学内容的系统化、清晰化、具体化、可操作化而努力。
附带说一下,我建议这些热心人士如果有条件,最好屈尊到中小学上上课。我想,如果他们能坚持上一周课,不要多,然后再开口,可能就靠谱多了。很多教授在那里教导别人应该如何如何给孩子们上课,但若让他自己去试试,很可能他做的与他说的完全对不上号。我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有一线教师反映,专家们在新课改中大谈“探究式”教学,而他们宣讲“探究式”时的讲课方式本身,一点“探究性”都没有。这是很有趣的。
我国中小学语文的现代化,任重而道远。语文界现状,令人啼笑皆非。不过我相信会慢慢好起来的。
20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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