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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我喜欢写被我视若平常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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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5 10:47: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地址:刘亮程:我喜欢写被我视若平常的事物作者:刘亮程村庄


■刘亮程 符二

时间:2012年8月14日—16日
地点:新疆·乌鲁木齐
我从昆明起飞,经停兰州中川机场,一路向西飞往乌鲁木齐,空中飞行时间长达五个半小时,行程近万里。采访刘亮程可真不容易!以致走出航站大楼,看到往来戴着花帽的维吾尔族同胞,而傍晚七点的阳光明晃晃照在地面上,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来到了外国。
刘亮程委托新疆作家刘慧敏前来接我。她是位活泼的汉族女性,大约30出头,很爱笑,妙语连珠。不过很显然,她对认路不怎么在行。我们驾着一辆白色雪佛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开了整整两个多小时,问了四五起路人,最后才磕磕绊绊找到和刘亮程会面的饭店。
刘亮程早期以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蜚声文坛。他写树根、土墙、一截木头,写驴马、猫狗、两窝蚂蚁。他写风把影子刮歪,日头把人晒老,雪年复一年在雪落过的地方落下,岁月在荒芜的村庄天天年年流逝……素朴悠远的笔法,使他被目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实际上他的写作之所以成功,关键就在于他寻求和探索到了激活事物的一条神秘途径。
刘亮程后来转向小说写作,文本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不过最好的创作也许正是模糊的、混沌的、无视规则与边界的。《虚土》和《凿空》都是这样的写法。刘亮程的文字实际上非常感性绚丽。这种气质的文字,既能最大限度地成全小说,也能最大限度地损毁小说。当然归根结底,一切都在作家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在乌鲁木齐待了三天,每天跟刘亮程见面。他开一部雷诺汽车,载着我在乌市转悠,招待我吃手抓饭和烤羊肉串。他还建议我最好将回程的机票改签,随他们一起深入牧区。这是一次较为有趣和特别的采访经历,除了第一天我们面对面坐下来谈了几个话题,其余两天我和我的访谈对象根本不因为文学而谈论文学。我的录音笔随时处于记录状态,我不记得我们谈过些什么。但在后来整理的过程中,发现它带给我巨大的惊喜。
刘亮程后来告诉我,这是他最好的访谈。
2012年8月16日,新疆乌鲁木齐
  
第一天:2012814

符  二:谈谈最近的写作动向。
刘亮程:在写一部跟新疆历史有关的小说,故事发生在公元1000年前后,那个节点正好是新疆伊斯兰教和佛教交锋最激烈的时期。

符  二:那是在北宋时期。
刘亮程:是。那是新疆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时期,于阗佛国和喀喇汗王朝经过近百年的宗教战争,最终伊斯兰教取得了胜利。这个故事的背景就是伊斯兰教和佛教的冲突,但战争和冲突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关注的是声音和语言。
这本小说名叫《捎话》。讲的是一个懂得几十种语言的捎话人的故事。因为战争,书信往来困难,只有动用民间的这种捎话人,把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个人的话,长途跋涉捎到另外一个地方传给别人。

符  二:捎的过程中会不会像我们玩的传话游戏一样,最后传得相去甚远,甚至面目全非?
刘亮程:会的。因为语言在捎的过程中都会变。语言是最不可靠的。写成书面的东西可能相对可靠一点,但是靠口传是绝对不可靠的。语言在走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方式。在向别人转述的时候,因为语词的关系,还牵扯到翻译的问题,可能将一种东西变为另外一种东西。我们汉语有一句话,叫做“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这就是传话过程中语言的走形。传到远处的话大都面目全非。写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预计得两年时间能写完吧。

符  二:动笔了吗?
刘亮程:已经写了一部分了。感觉写作的过程也是一次长途捎话,从遥远的先人那里把话接过来,捎给现在以后的人。只是不知道那些接话的人都是谁。

符  二:现在透露,难道不担心两年后还没完成,却已被他人抢先拿去写了吗?
刘亮程:没关系。也不可能。
我就是把故事全部告诉别人,别人写出来也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作家是一种最不老实的捎话人,他不安分于现实。同一句话在一百个作家那里有一百种说法。同一个故事自然会被写成一百个故事。
符  二:从一开始,您就在气定神闲地书写村庄,书写新疆大地上所有发生的一切,最后赢取了声名和读者。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关于新疆的题材比较讨巧吗?
刘亮程:我从来不写新疆的传奇,从来不猎奇式地写新疆题材。新疆是我的家乡。家乡无传奇,看啥都是视若平常。我喜欢写已经被我视若平常的事物。因为只有这样的事物我才是熟悉的,我才能够把握和呈现它。当我书写时,那些被我看旧的事物又是多么的新鲜如初。

符  二:刚才说到新的写作方向,您是否想要突破和颠覆此前的自己?
刘亮程: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超越自己,颠覆自己。问题是你超越自己要干什么。我超越别人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超越自己?

符  二:但很多作家都在为读者改变。
刘亮程:但很多作家改来改去多是在原地转圈。只是在变花样。
我们应该相信个人超越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作家只能不断地完善自己。
但是读者往往对作家的完善视而不见。读者不欣赏你的成熟。读者欣赏的是你最初的那种冲动,你最初展示给他的那种内心的盲目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冲动。作家茫然不觉时已经把最好的作品给了读者。读者还想要更好的。有时候作家和读者是相互偏离的。作家常常想要把活儿越干越好,每一部作品都打造成一个精品,而读者不需要这样的一个东西。你在这个玉雕作品上再多动一刀,少动一刀,读者对这个视而不见。他要的可能还是你最初给他的那些。但你没有了。或者变化了。

符  二:这也不能责怪读者。
刘亮程:不是。它是两种愿望和追求,不一样。读者的阅读愿望和作家的写作愿望是两回事,所以可以互不理睬。读者可以不理睬作家,你写得再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可以选择去读别的新作家。作家也一样,他也在选择读者。

符  二:那您认为写作的过程包不包括读者的阅读?
刘亮程:不包括。写作独立于阅读之外。阅读是跟一部作品的相遇。

符  二:我想知道,当初写《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您知道它是好的东西吗?
刘亮程:我当然知道它是好东西。写的时候就觉得好得不得了。

符  二:那如果没有读者的回应与认可呢?
刘亮程:那也没关系。你要相信,好的东西,即便再放多少年,它依然会被人看到。当然一部作品被这么广泛地阅读之后,它可能会被更多的人挖掘出更多的意义来,这部分是靠阅读完成的。
但是首先这部作品要能经得起读者的阅读。其实一部好作品,它面对的不是一代人的阅读。一代人把它看熟悉了,下一代人来看仍然是新鲜的。就像《一个人的村庄》,我相信就是再过两三代人,他们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仍然认为这些文字是新鲜的。他不会因为他的爷爷已经读烦了,他会觉得烦。
作家不需要过多地为读者着想。当然你要写一部畅销书,首先考虑的肯定是读者群,你的读者是谁,你在为谁而写作。但我不考虑这些。我不知道我的读者是谁,我就是想为我的读者去写,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就不想它。《一个人的村庄》就是在漫长的十年时间里,一篇一篇去写完的。在写的过程中,也没考虑什么读者群,只是把它写完而已。我不是一个畅销书作家,我的书就卖几万本。当然《一个人的村庄》卖到了几十万本,我不知道这几十万的读者都是谁,是些什么人群。我的写作一直是一种盲目的写作,不知道自己能写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一旦我开了头,那个文字里的世界会自己动,会自己完成。
所以每一次写作,都是在一种茫然的醒悟中开始,同样在一种茫然的醒悟中结束。

符  二:那是一种混沌的状态。
刘亮程:我本来就喜欢这样一种混沌的状态。

符  二:如果这次写作不成功,您现在在做着什么?
刘亮程:可以干别的呀。我小时候学过许多手艺,编制、木工、种地,随便干一件都活得好好的。

符  二:感到满足吗?
刘亮程: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嘛。一个种地的刘亮程和一个写书的刘亮程,我都可以满足。

符  二:再成功的作品也不可能达到那种极致的完美,所以我想知道,您觉得自己的作品缺陷在哪儿?
刘亮程:缺陷很多。我记得刚开始文学写作的时候,我是一个很不自信的写作者。我看那些优秀的文学,觉得我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写不了这么好。所以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多么出色的作家,一篇一篇去写。只是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我发现我把好多自己的缺点规避了。

符  二:比如说?
刘亮程:这我说不清楚。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缺点或者软肋,他只是不把这个示给别人。文学就是美饰。“文”就是花纹嘛,作家靠自己的花纹可以把自己的缺陷掩盖起来。或者他天然就懂得去绕开自己的缺点,呈现自己的所长。再或者说,他有办法让缺点成为特点。我的许多缺点其实都变成特点了。你不觉得我的文字很有特点吗?

符  二:把不好的隐藏起来。
刘亮程:不用隐藏,他只呈现他能够呈现的。他不去碰他碰不动的东西。他不用鸡蛋去碰石头,他用石头去碰鸡蛋。一个成功的作家,他天然知道选择去做自己能做好的事。什么叫好?就是干了自己能干好的事就叫好,而不是干了自己干不好的事情,那样好事情也干坏。

符  二:传统的小说是有情节有故事的,线性的,指向明确的。但是您的两部小说,仿佛只能完整地存在于小说本身之中,不可转述,无法概括。我想问的是,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小说?
刘亮程:也有读者读《凿空》以后,觉得不知道顺着哪个线索去读,觉得很难读下去。但是也有读进去的人,就说这部小说好得不得了。不是有两种读者吗?那这部书就是写给能读下去的那些读者的。

符  二:您是否有一种野心,想要成为新疆的马尔克斯,或者退一步,成为新疆的代言人?
刘亮程:我是一个闲人,不操心去成为什么。我觉得像我这样,一旦进入写作的状态,感觉来了的时候,我是完全自信的,无论我写到哪个地方,都能石头开花。
我们常说作家写作要有灵感。作家是把写作灵感变成常态的人。一旦他坐在那儿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就会进入这种写作状态,要不然一个人一天天坐在那儿等灵感,等到何时才能写出一部作品?

符  二:现在是您写作最好的时候吗?
刘亮程:不是。我写作状态最好是写《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那时候更纯粹。《一个人的村庄》大家认可的文学价值可能也更高。因为《一个人的村庄》太完整。尽管是由一篇一篇散文构造的,但是我塑造的刘二这个人物非常成功。一个乡间闲人。它是我青年时期的成熟作品。我在乡下思考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年的诗歌,有这样一个漫长的准备时期。到城市来,远远地眺望自己的家乡,完成了一个人对家乡的回望。它是我的处女作,是我的元气之作。一个人的元气之作里有很强的那种灵的东西在里面。所以到现在,有人说我无法超越《一个人的村庄》。我说对的,我不需要超越它。但我会绕过它,写出另外一部书。

符  二:有什么特别的写作习惯吗?读者总是期待那些出乎他们意外的东西。
刘亮程:一般都是早晨或下午抽点时间写写东西,有时候不写,就是打开电脑看一看那些文字,还在那儿躺着。就是时刻关照它,跟它不要断了联系。有时候好久不写,也打开看一看,看看里面那些写了一半的文字。我是一个写作很慢的人,“慢”也是闲人的一种生活态度,时间都是被慢人拖延住的。

符  二:人们将您誉为“乡村哲学家”,怎么看待这个称呼?
刘亮程:什么乡村哲学家,乡村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到村里面去,那些老头偶尔说一两句话,你会觉得像是天人语。人家琢磨了一辈子,说几句话,当然够你琢磨一阵子。我记得小时候,我很懒,我一不干活,一闲着,我后父就说:“人站一站也老呢,你为啥不动一动呢?”说我为啥不干活,站在那儿闲着也会老的,为啥不去干干活?最后我把这句话写到书里面了。写到书里面的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既然人动一动也会老,我为啥不站着?忙着也会老,我为啥不闲着?既然都是这样,那选择闲肯定更好嘛。

符  二:同一般人比较起来,觉得自己观察事物的方式、对待生活的态度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刘亮程:我关注生活,其实我是在关注时间。人在时间中的衰老和年轻,希望和失望,痛苦和快乐。人在时光中的无边流浪。
符  二:您很痴迷于这个东西。
刘亮程:是很痴迷。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面写到,一根木头在时光中开裂,一根木头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在某个墙角慢慢地腐朽掉。在这个过程中,时间成为了一个关注的焦点。伴随时间的这些人和事物,反而成了配角。

符  二:每次下笔就算面对的是一头驴,一棵草,您都从不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是否出于天然的对事物的理解?
刘亮程:你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理解,它是一种沟通。任何事物,包括一个土块,一个石头,你只要安静下来,有跟它沟通的愿望的时候,它就能沟通。
这种沟通并不是我们所说的物理上的那种沟通,作家本身从事的是一种精神事业,他在书写人类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和其他事物的精神相遇。我把它称之为“相遇”。当我告诉你我能都看懂一棵树的时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边的一棵树,跟它对视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为什么长成这样,我能知道树的某一根枝条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弯曲,它的树干为什么朝这边斜了。我完全知道一棵树在什么样的生活中活成了这样。而且,我也能看到树在看我。相互看。

符  二:这难道不是常识或知识所致?
刘亮程:这不是,是交流。你会感动。有时候看到树的某个地方突然弯了一下,你会感动,就像看到一个人受了挫折一样。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交流。
我崇尚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萨满认为,每一个事物,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事物,都是有灵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宗教。在作家眼里,所有事物都应该是有灵的。我们不跟它交流或者说我们不能跟它交流,是因为我们光有“心”没有“灵”。

符二:怎么讲?
刘亮程:我们所说的心灵,是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肉身的“心”,一部分是精神的“灵”,这个“心”必须是有灵的,才叫“心灵”。很多人是光有“心”而没有“灵”,这个就不能叫“心灵”,只能叫“心”。
作家是那种有心灵的人。有心灵的人,他的“灵”就可以跟其他事物的“灵”去相遇、去交流、去对话。可以感知彼此的存在。什么叫文学?最好的文学就是靠作家的心灵,让你的文字在事物中自由穿行。你的文字到达一根木头的时候,这根木头是有灵的;到达一片树叶的时候,这片树叶是有灵的。你的文字所到之处,整个世界,灵光闪闪。在作家写作过程中,不是一片死寂。没有死的东西。在作家眼里,那些死东西,作家靠自己的“灵”,可以把它激活,让它变成活的。写作就是一个作家激活事物的能力。在你的作品中,这个东西你写得活灵活现,你把它的神写出来了,证明你就跟它的“灵”产生交流了。或者它原本的“灵”被你激活了,发现了,它跟你交流了。

符  二:我注意到您的作品,用词颇为精准,句型很是简明。对语言有什幺追求?
刘亮程:我对语言的感觉非常好,非常敏感,就像一个天才的音乐人对音符的感觉一样,有一点点不好都听不下去。我的阅读和写作也是这样。我读过一些作家的东西,别人说这个小说很好,但我接受不了他的语言。那种粗的语言,不讲究,砖头一样硬邦邦地在堆砌故事,在生造事物,我受不了。写作也是这样,我觉得某个字不合适,我都没法写下去。

符  二:所以写下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感性却又明晰。
刘亮程:我们古汉语中,语言自身的逻辑非常清晰,不需要那么多的成分,疙疙瘩瘩挤在一起。
你看明清笔记,多简洁呀。他们叙述一个事物的时候,无论场景复原,还是情态的描述,都一句话就能到位。现在的翻译语言,漫长的句式,一个句子读完以后不知道中心在哪儿。我发现好多小说作家,都是受翻译语言的影响,他们的句子很长,句子中塞入了过多的内容。相对而言,我的语言还是短的。接近古汉语。我对词语的这种要求,对语言的这种苛刻,再加上我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经历,还有在西北地区受当地口语的影响——西北人说话都是短句,语言中缺少成分,说半句话——你在民间话语中很少听到一个完整的话,好多人只说半句话。说半句话就懂了,为什么要说一个完整的句子?写作也是这样。半句话说完的,就没必要说一句。最好的句子是半句。半句说完一个事。

符  二:但是有些作家都会担心读者看不懂他们写什么。
刘亮程:不自信的作家都是怕别人不懂。自信的作家都是自言自语,不管别人懂不懂。自言自语就是一种最好的状态。眼睛朝天,说地上的事情。整个《一个人的村庄》,就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符  二:身为作家,觉得自己的最好品质是什么?
刘亮程:不知道。还有待于你来发现,告诉我。


第二天:815

符  二:谈一下您所理解的文学。
刘亮程:有些作家把文学当成了讲故事,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去讲。有些作家把文学当成了说道理。还有一些作家,像农民一样在写作,面朝土地,像农民刨土一样去刨土地上的那些故事。这些笨重的作家。文学需要这样去做吗?

符  二:文学需要怎样去做?
刘亮程:文学需要引领我们从沉重的生活中抬起头来,朝上仰望。我发现许多作家没有这种意识,他们在讲述一个大地上的故事时,心和目光都是向着大地的,没有一种朝天上仰望的自觉。所以他们的故事从土地中刨出来,最后再还到土地中。
文学是引领我们朝天空飞翔的。在大地上获得翅膀,朝天上飞翔。

符  二:您的作品做到了吗?
刘亮程:我觉得我的作品是这样。我喜欢那些有灵性的文字,三言两语中你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语言抬起头来,朝上引领,朝一个不知道的存在去引领,它是有灵的,飞起来了。她用现实中的一点点材料,或者用生活中一个小故事做助跑,就可以朝天飞翔。我欣赏这样的文字。
一些作家是耗费了大地上那么多的材料,最终却没有飞起来,让一个沉重的故事沉重地砸在大地上。当然,这也是文学,爬行动物的文学。
我个人喜欢那种飞翔的文字,喜欢精灵古怪的、长翅膀的文字。从厚实的土地上,带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带着人的梦想,失望与希望,痛苦与快乐,带着人世间所有所有的一切,朝天空飞翔。我梦想的是这样的一种文字。它应该承载大地上的一切,但是朝着一个最高存在去飞升。作家应该有这样一种朝上飞升的能力。我喜欢的是一种梦一样的文学。如果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变成了一个梦,存在于文字中,我觉得它是成功的。


第三天:816日·上午

符  二:好了,可以开始了。
刘亮程:我刚才说什么了?

符  二:您说知识如果不是让人变得世故,就会让人变得智慧。
刘亮程:对。一个作家需要突破知识障碍。什么是知识障碍你知道吗?知识在障碍我们进一步地了解事物……

符  二:知识难道不是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事物?
刘亮程:不是,它是障碍而不是帮助。因为人类的知道是局限于知识层面的。在古代,我们的科学知识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人们已经建立了一整套认识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核心就是用心灵感受、感应。后来有了科学知识,我们可以用科学的手段了解事物,比如我们对大自然中最常见的风、雨、雷、电等等都有了这样一种科学的分析和定性。比如一棵草,我们通过书本上的知识可以知道,这棵草是属于什么科,它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它的种子是怎么传播的,它的花期、生长期,等等。我们通过这些知识就可以认识一棵草,但是恰好是这部分知识,使我们见到真草的时候不认识它。我们认识的只是一个知识层面的草,但草是有生命的。当你放下知识,放下通过知识描述的这棵草,用你的眼睛去看这棵草,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棵草的时候,你感受到的是一个完全超越知识层面的生命。如果我们仅限于知识告诉我们的这棵草,那我们跟一棵草其实就已经错过了。
作家在体验任何事物的时候,都应该把这个事物原先的知识和经验放下,去重新感受它,感验它,让它全新的出现在你的文字中。

符  二:您一直是这样吗?
刘亮程:我会在经验中看到未经验的东西。我对事物的这种注视总是处在一种欢喜状态。这种欢喜它就像初次见面的感觉。一棵草,我认识它、知道它的名字,从小它就在我的家园旁边生长,但是这个秋天我再次遇到它的时候,我仍然欢喜地看着它,仿佛初次见面,其实已认识多年,草和人都到了秋天,籽粒满满的,枝干壮壮的,草看我亦如初,能不欢喜吗。

符  二:这真是特别好的说法。不过,您是不是有选择性的关注乡村中那些诗意的、美好的事物,从而回避了那些庸常的、粗俗的方面?
刘亮程:我关注的是乡村时间中那些不变的东西,我不关心变的东西。我没有写到改革开放,没有写到新农村建设,没有写到城镇化。我对建国以来历次的政治运动没有投入过一点笔墨,我不关注这些东西。因为相对于漫长的时间和历史来说,这些东西都是短的,瞬间的。
在人类这样的一个变革时期,我关注的是这些乡村事物中一成不变的东西,一切东西都在变,但是有一点没有变,就是我们的心灵那个轴心部分,它一直没有变。我们这一块心灵没有参与到新中国解放,没有参与“土改”,没有参与“三反五反”,没有参与“文革”,也没有参与改革开放。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跟我们祖先的心灵保持着某种一致性。不要以为任何大的政治运动,都可以触及到人心灵的最深处。不会的。人心灵最深处的那一点点东西是不动的,它没有变化,我关注的恰好是这一点点不动的东西。它构成了永恒。它让我们人在历经多少磨难之后,在历经许多不可抗拒的天灾和人为灾难之后,仍然能够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够恢复人的尊严,仍然能够去过一种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长的生活,就是这一点点心灵在起作用。

符  二:怎么看待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书斋型作家?
刘亮程:博尔赫斯也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但我认为博尔赫斯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家。他对自己世界的构建还是处在一种未完成的状态,或者说处在一种敞开的状态。
什么叫文学的完成?我个人认为,一部文学作品,不论长与短,它只要完成了一种精神故乡意义,这部作品就算完成了。

符  二:像福克纳那样吗,一生都在写他的小镇?
刘亮程:不单单指这样写一个小镇、一个小村庄。这样的作品太多了。就是读者在阅读他的时候,感觉他建立起来了一种完整的精神谱系,让读者的心灵可以安放其中。哪怕空间很小,哪怕这样的书写是一个村庄、一个城市的一个角落,甚至是一片树叶。

符  二:您建立起来了吗?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建立起来了。它有一种故乡意义。
从故乡意义来说,那“锄禾日当午”当然也是有故乡意义的,“明月出天山”也是有故乡意义的。建立起故乡意义的文学作品,无论在中国文学史还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其实都不是太多。

符  二:承认您的作品中有隐喻吗?
刘亮程: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隐喻。有一个评论家,把我作品当中的许多词,“月亮”,“星星”,“梦”,全都抽离出来,分析她的隐喻。

符  二:您不认可?
刘亮程:我不认识隐喻。

符  二:到处都是隐喻。文学就是隐喻。您的写作怎么能脱离开隐喻?
刘亮程:我呈现的是事物本身。我写草的时候,这棵草就是自然界的一棵草,经过我的心灵感受之后呈现给大家的。

符  二:既是途径心灵,您如何还能还原它?
刘亮程:我觉得我们对自然的书写,从《诗经》、唐宋诗词到现在,一直是利用式的,自然是我们的象征物,或者说自然是我们的隐喻体,我们通过对自然的隐喻来书写我们的内心,抒发我们的内心。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在我们的文字中,自然也应该是自然本身。
至少在我的《一个人的村庄》中,我努力使这些自然之物还原本真。也可以这样说,我通过我的书写,把这些自然之物从我们的隐喻系统、象征体系中解救出来,让草木还原到草木中,还原到土地上。草木就是草木,它不需要为我们的情感去做隐喻体、做象征体。它是它自己,它有它自己的欢喜,有自己的风姿,有自己的生命过程。
读者在这样的一棵草上会发现更多。我的心灵是单独的,干净的,跟一棵草在对话。我看到的草就是草,不是隐喻体系中的草,不是一个象征物。
符  二:但是经过了文字的书写,要知道,写作本身就是一种修辞。
刘亮程:写作是一种修辞。但是写作者更多的是要把修辞忘记。

符  二:所以您的写作更不是寓言化的写作。
刘亮程:当然,你用这样的思维去呈现出来的一个自然世界,它更有隐喻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寓言性。因为事物有它的外延意义。

符  二:如此看来,说您的写作质朴就不准确。就像陶渊明一样,我们说他的诗文平和冲淡,实际上,我认为他的文字非常华丽绚烂。
刘亮程:当我书写一件事物的时候,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句子,都有无限的外延性。

符  二:这种延展是平面的,发散的,还是向上或纵深的?
刘亮程:它同时是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的。你要仔细读一读我的《虚土》,你会发现我所有句子的指向都是多向的。我不喜欢指向明确的句子。每一个句子都有无数个远方,读者阅读的时候会迷茫和欢喜:它像花开一样,芬芳四溢。有一缕花香到了天上,有一缕到了地下,其他的朝四面八方扩散。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一朵花的花开。
我写过10年的诗歌。诗歌追求语言的弹性,追求词语的外延意义。这种文字在《虚土》中达到了一种极致。《虚土》写作是我个人语言的一次盛开。

符  二:所以你是很华丽的写作。不,也许又不能这么说。
刘亮程:朴素又华丽。

符  二:安静的、从容的、缓慢的爆发出来的能量,同时又是最大的。
刘亮程:我不喜欢“爆发”这个词,太硬了,太强暴。我喜欢缓慢地进入。让事物感觉不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进入了事物。


第三天:816日·下午

符  二:我有一个问题,您的两部小说,写法上跟我们传统小说的叙事、结构、人物、情节都不同。西方有“诗体小说”的命名,您的小说是否可以给它一个新的说法,比如叫它“散文体小说”?
刘亮程:暂时还不能。它就是长篇。或者你把它叫做长散文也可以。

符  二:说它是长散文,反过来又会颠覆我们“散文”的概念。
刘亮程:其实我的《虚土》就是一部长散文。当时我没有想把它当成小说去发表。出版社说这应该归到小说里面去,我也没提异议。大家按照散文去阅读,可能效果更好。因为你把它当成小说的时候,小说经验就在起作用。

符  二:我们当做散文去阅读,散文经验同样也在起作用。
刘亮程:当你把它当成散文的时候,你的心境就慢下来了,你不会去追求故事了。你的阅读就是另外的一种心态。

符  二:我知道有一些作家,写了多年的散文或诗歌之后转向小说创作,因为小说比散文或诗更具读者市场,而您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刘亮程:很自然而然吧。《一个人的村庄》之后我写了第一部小说《虚土》,当时也没打算要把《虚土》写成小说,或者说一开始构思的时候它是一个完整的小说故事,按照我原先的创意,它应该是一个场面比较宏大的移民小说,因为我的家族在60年代闹饥荒的时候就从甘肃酒泉逃荒到新疆,又从新疆乌鲁木齐到一个县上,然后到一个村庄,最终扎根在准噶尔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上,到那个小村庄其实已经走到天尽头了。前面是一望无尽的准噶尔沙漠,后面是很稀落的几个小村庄,县城都在百里之外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村庄,无路可走的停下,开始了生活。我父亲以前是教书匠,然后带着我们全家,把我们变成农民,开始了一种农民的生活。
其实这样的故事在新疆非常之多,我就想写这样的一个移民故事。但是写着写着,我对这样的故事一点没兴趣了。我写《虚土》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生中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样的阶段对男人来说,是一个很惶恐的年龄段,因为接下来就是步入老年,回头是青年,有人生的那种空茫感,悬空的感觉。假如人生是一个坡的话,你的生命差不多就已经到坡顶上了。《虚土》整个是以一个五岁孩子的视觉来写作,但它写的又是一个人进入中年的这种惶恐、空茫、恍惚,尤其这样的感觉你把它设置在新疆这样的一个荒天野地之中,设置在一种渺无边际的自然之中,它可能又沾染了新疆的味道,新疆的气息。所以我个人比较喜欢《虚土》这部书。
一开始当小说写,后来写着写着,不像小说,像散文,也不像散文,它是诗。我写《虚土》的过程中,充分享受到了一个诗人的写作激情。因为我早年写诗,一直觉得没有一个机会,让我畅快淋漓地去写一首长诗。我在沙湾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首两万行的长诗,写到一半我辞掉工作,到乌鲁木齐打工了。后来这部诗,一段一段被我写进散文中,变成了《一个人的村庄》的片段。但是写《虚土》,我又回到了我的诗歌时代,那种对天地间万事万物的感知,那种一个人蹲在某个角落里对时间、时空和人世间的这种想象。我觉得这种状态,就是一个诗人的状态,而不是一个小说家或者散文家的状态。所以《虚土》对于我个人来说,是我的一部长诗,是对我个人的生命有纪念意义的一部长诗。

符  二:我想知道,您写《凿空》之前做了些什么样的准备工作?因为《凿空》是一个发生在地底下的故事,是在黑暗中、摸索中、未知中的挖凿。我想换做是我,我肯定画一张精细的地图,像地下迷宫一样,将张旺财和玉素甫在什么地方相遇,将地道的走势诸如此类,标示得清清楚楚。
刘亮程:我对那个村庄清清楚楚。这个洞要挖到哪儿,挖到第几排房子,这个村庄有一条主线穿过巷子,有哪几条巷子,我清清楚楚。写的时候,它不会跑乱。在挖的时候人物有他的方向,我也有方向。我不能把他指错了。

符  二:有没有想过这部小说因为节奏太慢,或许会让读者产生难以为继之感?
刘亮程:是慢。《凿空》是散点式结构。它符合乡村生活的散漫。适合散漫地去看。我不喜欢写极端的东西,我不喜欢把人物的命运,放在一个自己构划的严丝合缝的故事中,去压榨人性。我认为所有极端的描写都是压榨人性,他把人性放在一个他设置的叙述机器当中,靠节奏、靠故事的推动操控人物的命运,压榨人性。我不喜欢这样。
我喜欢把人物放在一个相对松散、自然的环境中,让人性缓慢去盛开。这是我的一种写作原则。我认为人性在常态下的盛开可能才是最真实的。

符  二:您的写作属于第四类写作吗?也即我们常说的“非虚构”?
刘亮程:文学的本质就是虚构。

符  二:散文呢?
刘亮程:散文也一样。

符  二:我们说小说的本质是虚构,但没说散文也是虚构。
刘亮程:你既然认为散文是文学,那它就是虚构的。《一个人的村庄》是虚构的。任何一种写作,哪怕它是写自己的真人真事,它也是虚构的,它首先要把自己的第一人称虚构出来。当我开始写散文时,文章中的第一人称“我”,其实已经脱离开了自己,整个状态已经是不一样的。我们知道写作是一种状态,它不同于生活状态。作家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学人物。那种情绪已经是文学化的。尽管里面有一些故事是现实的,是真实的,但是它被这种情绪推动的时候,整个故事是虚构的,是飘起来的。像神仙一样。神仙看起来是地上的人,但是把他放到云上,他就成为了虚构的人,变成神仙了。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

符  二:“非虚构”是一个伪命题吗?
刘亮程:非虚构是文学向新闻通讯的投靠。作家丧失了虚构能力之后,他会向非虚构投靠,他认为现实的力量更强大。他认为我去找一个现实的题材,我去书写现实更有震撼力、更真实。这恰好是作家犯的一个错误。作家丧失了虚构的能力,失去了对世界的想象。你去看《南方周末》,每一篇文章都是非虚构。每一个事件都非常震撼人。这不是作家干的活,这是记者干的活。作家干什么?作家是从现实事件结束处开始写作。


符  二:我们引入这一概念,认为真实的写作就是“非虚构”,但是我们越来越忽略了:第四类写作最本质的特征是强调写作行为的独立,强调不依附任何写作因素之外的写作。我想,或许我们的评论家们在这个理解上有些问题。
刘亮程:文学是虚构的,但不是虚无缥缈的,它跟大地、跟自己的血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最高的虚构必定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地在支撑,是大地上的花开,大地上的云来云往,风起风落。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虚幻的东西太多了,提出这样的一个“非虚构”理念,也是在矫正这些东西。

符  二:最后我想问一个黑暗的问题:如何看待死亡?
刘亮程:死是生的一部分。生的时候人已经在死,死亡并不是最后发生的,人一出生的时候死亡就已经发生了。

符  二:在时间中最后发生的是什么?
刘亮程:最后发生的只是我们跟死亡的一次完整见面。


简介:刘亮程,中国作家,新疆人,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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