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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体与后唐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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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20 13:48: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唐宋体与后唐宋体

             ——王尚文的一个重要观点

                                                               盛海耕

   旧体诗怎么才能富有艺术感染力地表现现代生活、提高国人品味、助我中华刚健善美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是当今诗歌界面临的重大问题。诗人和诗论家们纷纷以自己的作品和论著发言,各抒己见,赤诚之心,令人感慨。

   百家争鸣声中,有一家的声音特别引我注意。这一家是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尚文先生。他出了一本书,名叫《后唐宋体诗话》(于2009年、2011年分别在台湾、大陆出版)。这部诗话,可以说由诗论、诗人论、诗体论三要素构成。其中的诗体论——关于“唐宋体”与“后唐宋体”的论述,这本书的核心所在,见他人所未见,发他人所未发,奇峰突起,石破天惊。我深信,它将大有益于中国旧体诗的现代化,也将在中国诗歌史上“青史留名”。虽说“诗体论”是这部诗话的重心所在,灼见迭出,但“诗论”与”诗人论“也精彩纷呈,不可忽略。何况三者是互相渗透、相辅相成的。

   先介绍“诗论”。写的既然是诗话,作者自然要懂诗。王尚文曾撰的《自勉联》云:“纵浪大化中,何惧何忧?放心诗境里,如醉如痴。”又云:“入乎书里,处处高山流水:出得梦来,时时明月清风。”由此可见其诗词修养。他有诗人气质,学富五车,于诗多有独到见解。即如“什么是诗”这个老问题,即便从孔夫子和亚里士多德算起,也已讨论了两千多年,卓见迭出,美不胜收。但王尚文的看法仍然饶有新意。他写道:“人是一个向人生成的过程。诗呼唤人向前走,向上提升。......‘不该这样活,而应那样活’,几乎是诗的主旋律。......诗就是使人变得更像人的力量。.......它是以人性为燃料的语言的火焰,直接点燃人的心灵”,提高人的“含人量”。这样的论述,虽然渊源有自(中外诗论均十分重视诗歌的育人作用),但毕竟比前人更富现代意识,更有“文学的自觉”意味,尤其是诗以“人性为燃料”有助于提高人的“含人量”之说,可谓戛戛独造,学术价值颇高。

   再介绍“诗人论”。本书品评了从柳亚子、郭沫若到陈寅格、聂绀弩等30多位诗人的诗品与人品。其间真知灼见如珠落玉盘,琳琅满目。作者行文个性鲜明,敢褒敢贬,善褒善贬,笔端饱蘸感情,文字功底深厚,使得本书集诗论、政论、史论三要素而有之,读来但觉登高望远,如遇高人。论及柳亚子,曰:“柳亚子诗近万首,但好诗不多;又曾领袖南社,但其诗对诗坛创作影响不大。......他的诗刻意趋新而实际的思想感情则常常仍旧。”他骨子里还是封建时代的“士”。论及钱钟书,曰:“他以学问为诗而见性情,以性情为诗而见学问,浑然一体,殊属不易。”但其诗乃“才子诗”,“有欠深刻与博大”。论及邓拓,曰:“勇掷头颅浩劫时,诗魂踽踽欲何之?书生难得遇明主,热血斑斑莫笑痴。”——每则诗话作者均以一绝句作结。论及胡适,曰:“胡适虽不是个优秀的诗人,但他对我国诗歌的发展却有着特殊的贡献。......披荆斩棘勇尝试,革故鼎新举帅旗。天火盗来烧腐朽,俨然普罗米修斯。”论及聂绀弩,曰:“诗救了他,他救了现代的旧体诗。......他是诗之圣者,是我国现代旧体诗史第一人。”如此等等,都不是不痛不痒的泛泛评价,而是知人论世独具只眼、自成一家振耳发聩之言。

最后介绍“诗体论”。如果说王尚文先生关于诗歌与诗人的见解,尽管非常独到而精彩,但别人毕竟也能在不同的高度上和他并肩而行,相互唱和。那么,他的“唐宋体”与“后唐宋体”的概念的提出,他的高高举起“后唐宋体”的概念的旗帜,“为‘后唐宋体’鼓与呼”,就不能不说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破天荒第一人、第一次了。

王尚文提醒读者:唐宋诗、唐宋体、后唐宋体,是三个不同的概念。唐宋诗,唐宋诗词,量多质优,成就辉煌,乃我中华艺术瑰宝。这是常识,无需辞费。

唐宋体。鲁迅说:“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1934,致杨霁云)闻一多说:“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1943,《文学的历史动向》)刘大杰先生在他的巨著《中国文学发展史》里,论及宋词的产生,也说:“诗自唐朝以后,无论形式音律以及内容风格,都是到了精华已尽完备无余的地步。后来的人......只是学拟前人,功高者偶有形似,然亦是乞人残余,并非独创。等而下之,一味沿袭剽窃,那就更不足道了。”论及元曲的产生,又说:“在那些称为大家的古文诗词里,并不是没有一两篇佳作,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文学精神与形式,都是承袭前代的作品,跳不出唐宋诸贤的圈子。”鲁迅、闻一多、刘大杰基本观点一致,都认为诗到唐宋已经登峰造极,再要创新,再要发展,是相当困难了。其实,这种看法,早在300多年前,清人叶燮(1627—1703)就在他的诗话《原诗》里提出来了。他说:“诗好像大地上的树。《三百篇》是根,汉魏六朝诗萌芽生长而有枝叶,唐诗枝叶垂荫,宋诗开花结果,树而能开花结果,“能事”已毕,此后只是年复一年的开花花谢、果结果落而已;诗而至宋,也是“能事”已毕,此后不过重复唐诗宋词的意境罢了,就大局说,并无创新发展。

    王尚文凭着自己对唐诗宋词的熟读精思,凭着自己对元明清以来、民国以来、五四以来至于当今的旧体诗词的博览精审,认同并发展了先贤们的见识,勇敢的提出了“唐宋体”的概念。他写道:经唐宋600多年间优秀诗人的共同努力,唐诗宋词“形成了完备、丰富、精致且有极强自我繁衍能力的题材系统、意象系统、语言系统、格律系统、技法系统、风格系统。”这样“整体特质,”元明清以迄于今,“并没有在整体上、群体中被突破、被超越,”尽管有一些优秀诗人和优秀诗作出现,但那“只是丰富了唐宋,”而“大体上走的还是唐宋的路子......未能真正走出唐宋的樊篱,突破唐宋的窠臼。”王尚文把宋以后700多年的旧体诗格式,称之为“唐宋体。”举个例子,郁达夫早期诗作《冬残一首题酒家壁》就是典型的“唐宋体”:“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舞噫几辈出关难。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后唐宋体。“于唐宋体之外另辟新境,另创新风,形成了一个气质、风格几乎全新的流派,‘唐宋体’的基因才发生了变异。”王尚文称之为“后唐宋体”。这个流派的代表人物是聂绀弩,重要人物有胡风、启功、黄苗子、杨宪益、李锐、何满子、邵燕祥、柏杨等。“后唐宋体”不是某一天早上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而是在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初步尝试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也举个例子,如鲁迅的《自嘲》:“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唐宋体”与“后唐宋体”的主要区别在哪里?王尚文归纳出它们各自的五个基本特征,以概括其主要区别。弄清这些区别,王尚文为后唐宋体“鼓与呼”的意义也就灼然可见了。

   一、情思。唐宋体多为“臣之诗”,其情思底色是“忠君爱国”。“忠君就是爱国,爱国必须忠君”,“‘爱民’一般也得通过‘忠君’来实现。”在中国,皇帝早就被赶跑了,但脑后辫子易剪,心中辫子难除。例如“近几十年来的唐宋体诗,不少作品往往只具共性,不见个性,内容往往失之浅直,甚至没有什么真情实感,满篇套语空话。”有些唐宋体作者“或多或少都有歌颂反右、歌颂“大跃进”、歌颂“文化大革命”的作品,即使后来时过境迁,仍然保留在自己的诗集里,毫无反省之意”。如此“诗人”,怎能写出具有现代意识的好诗来?

后唐宋体则为“人之诗”,其情思底色为“现代思想意识”,“特别强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诗人不一定个个都是知识分子,但应该有知识分子的群体性格特征:“具有独立的人格而不依附权势,为文不作媚时语,具有自由思想而不迷信传统与权威,具有道德勇气和社会良知,心存社稷,对祖国和人民有着历史责任感,面对现实,敢讲真话,揭穿‘瞒和骗’而无所忌俱。”(王引文)这是“后唐宋体诗人的前提条件”。

王尚文反复强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对于诗人极端重要性。我以为这是他这部诗话的精髓所在、灵魂所在。当今我国懂平平仄仄的人不少,旧体诗风起云涌。但好诗确实寥寥,何以故?根本原因在于“人的觉醒”程度太低,因而“诗的觉醒”程度随之也低。如此,好诗怎么出得来?还是鲁迅的话经典:“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而已集·革命文学》)

二、语言。“唐宋体为典雅文言,而后唐宋体则是浅近文言与白话的‘化合’。”典雅文言沿用即久,在平庸“诗人”笔下,渐成套语,生命力萎缩。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痛斥旧诗文“处处是陈词滥调”:蹉跎、寥落、飘零、寒窗、斜阳、芳草、愁魂、归梦、孤影、雁子、玉楼、残更......“累累不绝,最可憎恶”。100年过去了,这类“陈词滥调”在唐宋体诗中仍是“累累不绝”。

     后唐宋体就完全是另一副面目。请看启功先生的《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虽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并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既非纯粹文言,亦非纯粹白话,而是两者的有机“化合”,完美无缺,白璧无瑕。

三、题材。这个问题,王尚文着墨不多。他只是说:“后唐宋体的题材,以新居多,但也有与唐宋体重合者;后唐宋体之新,更新在作意。”我特别欣赏最后五个字:“更新在作意”。聂绀弩写北大荒的“劳改”生活,写那里的惩罚性劳动,邵祥燕《整人五绝》写以鸣鞭为职业者的种种阴暗心理,这样的题材当然是新的了,应当鼓励有类似生活经历者努力发掘如此类题材;还应当鼓励诗人们努力去熟悉当今社会种种人的新生活;但尽管如此,毕竟还有许多题材,如山水田园、花草虫鱼、亲情友情、永恒时空、民生疾苦、官场腐败、英雄模范、贱贼小人、人生感慨、婚姻爱情······是既可老调重弹,也能常写新的。“后唐宋体”不应该、也不可能抛开这大片题材的疆土。所以,关键仍在“作意”,在怎样的人用怎样的思想感情去锻冶、提炼、表现它。

四、意象。王尚文认为“唐宋体多沿用唐宋诗人的意象体系,后唐宋体虽不拒绝前人常用的意象,但常自创新。”“意向和题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唐宋体新的意象源于其新的题材”。我想补充的是:关键仍在作者是怎样的的人。怎样的人关注怎样的题材,怎样的题材发生怎样的意象。知了,古人写的很多,“居高身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露重飞南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其意象多与诗人自己的进退出处相关。杨宪益先生的《知了》的意象却让人耳目一新:“知了谁言不像官,平生绝技是宣传。自吹成就声名震,假冒清高风露餐。暑热攀高栖碧树,秋凉走穴觅黄泉。暗中吸尽民膏血,腰满肥肠便挂冠。”如果杨宪益没有饱受极左政治的迫害,如果他对“假大空”的政治宣传不是深恶痛绝,他再有才华,也创造不出这样的“知了”意象。

五,格律。王尚文说,后唐宋体“仍基本沿用唐宋体的平仄、押韵、对仗等的声律规范”,是“戴着唐宋的格律镣铐跳现代的舞蹈”。“诗是语言的声音的艺术,诗词必讲究声律,这一点没有任何价钱可讲,问题在于到底是讲古代汉语的还是讲现代汉语的声律”。“韵和平仄至今应该并且也可也作出调整。理由非常简单:今人何必学着古人的语言、腔调说话、写作?······好比我们今天已用电灯照明,何必弃而不用而非蜡烛、油灯不可”?所以,“完全不必死死抱住古韵不放”。他这一见解与当今不少主张用“新声韵”的诗坛贤达不谋而合,自然也举双手赞成。

王尚文先生关于“唐宋体”与“后唐宋体”的种种论述,对与不对、好与不好,可以讨论,应该讨论。有讨论、有争鸣,学术才会有进步。我对他这部诗话的基本观点,总体肯定,高度评价。但也不无困惑,存在疑问。例如:(一)“唐宋体”"后唐宋体,"理论区别易,一首首诗区别难。鲁迅的《所闻·华灯照宴敞豪门》与《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就很难分辨它们各属什么体。我觉得最要紧的是两者的五大区别。明乎五大区别,作者们自觉朝"应该如此"的方向努力,整个旧体诗的创作水平就会一步一步提高。至于"唐宋体"与"后唐宋体"的命名,则有警钟长鸣的作用。
(二)《诗话》标举的"后唐宋体"的经典作品,大多富有讽刺性和批判性。这与聂绀弩、启功、杨宪益、李锐、何满子、邵燕祥等人曾饱受政治迫害、饱经生话磨难关系非常密切。但写诗的人经历各不相同,是不是人人所写、篇篇所写都得具备讽刺性和批判性方能称为"后唐宋体"呢?我意不必完全如此。讽刺性和批判性乃诗歌的极其重要的元素。"一代文章百世师,撑天傲骨岁寒时。苍蝇未灭沉渣起,欲借先生笔一枝。"(张榕:《题鲁迅画像》)富于思想性和批判性,极好。"绿峰环抱水溅溅,身住村中便是仙。最爱终宵天地静,群山与我一同眠。”(马斗全:《宿下川村》)“涉流携幼过溪东,遍地山花映面红。‘拜拜’一声人去也,凝眸犹自看顽童。”(徐中秋:《乡村女教师》)全是赞美,全是歌颂,也是极好,这样的诗没有讽刺性,但有思想。这思想性在余音袅袅之中,深藏不露。(三)“后唐宋体”语言的思想境界,一是浅近文言与白话口语的“化合”,这已经大不易。启功先生《论诗绝句》之一云:“唐以前诗次第长,三唐气壮脱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凭仿。”粗俗有点过了头,有损唐诗声誉。另一条路,是全用口语。这更难,但也有人在试验,并且取得了成功。湖南祁阳农民诗人伍锡学《挑沙》诗曰:“睡意朦胧里,队长骂声起:‘东方已发白,还不挑沙去?’太阳似火烧,滩上热难熬。箢箕加扁担,百斤压断腰。道路远且阻,歇肩汗如雨,‘语录背一遍,挑沙哪算苦!’可以说,伍锡学为“后唐宋体 ”语言的突破带来了好消息。

    2008年,香港中文大学、澳门大学、广州中山大学、台湾成功大学的中文系,联合主办了第三届粤港澳台大学生诗词大赛。广州惠州经济职业技术学院詹居灵同学荣获冠军。其诗其词如下:“去日堂堂何所适,春愁如海况秋深。一枝犹向鹪鹩借,高庙每为狐鬼侵。诚不吾欺长裕者,偏无人识饮冰心。胸中沸血兼奇气,喷作江天万里吟。”(《感怀》)“平芜暗减行云陌。但看取、青眉薄。梦里惊魂红灼灼,开无人赏,谢无人愕。梦醒无人觉。前生许尽今生诺。未到今生已斑驳。院冷衾寒烟漠漠。雨教轻听,酒教轻酌。泪眼教轻阁。”(《青玉案》)读着这样的诗词,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一位在校大学生能写出这样雍容典雅的诗词来,很不简单。我国传统诗词后继有人。忧的是太古色古香了,太少现代人的精神元素和现代社会的生活气息了!让人疑心这是贾宝玉或林黛玉做的诗。——其实,考虑到作者是青年学生,这段话多少有点违心。“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不确,喜少忧多。詹居灵的冠军诗词,中规中矩,什么都对,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现代人的现代思想感情,是典型的“唐宋体”诗。这样的诗,越多越无益。写这样的诗的人越多,中国旧体诗越没有前途。王尚文先生著《后唐宋体诗话》,举起“后唐宋体”这面旗帜,实在用心良苦,大可感慨。





     转自《诗国》(新九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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