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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李小文?“布鞋院士”生前博文集结成书
CFP 供图 时代周报记者 陈舒扬 发自北京
2015年1月10日,中科院院士、北京师范大学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研究中心主任李小文去世。2014年4月,因一张穿着布鞋上课的照片,李小文成为网络热门人物,人送绰号“布鞋院士”,媒体又称其为“扫地僧”。
实际上,李小文去世在科学界反响巨大。据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的人追述,当天共有4000多人到场,包括多名从福建、浙江、江西等地赶来的网友。一名曾参加过钱学森追悼会的人告诉身边的朋友:当年悼念钱的人也没有这么多。
3月下旬,《大家博友》一书出版。书中所录文章,几乎都是网友为纪念李小文自发写作的—李小文的另一重要身份,是国内主要科学社区“科学网”的活跃博主。书中,有关这位传奇院士的众多逸闻轶事和生活点滴,通过众人的讲述得以呈现。
出版计划还在继续:即将面市的《大师小文》,收录了李小文生前发表的博文;李小文的生前知交陈安,正着手计划写作《李小文评传》。围绕在李小文身边的朋友、和李小文有过交流的网友,都迫切地想告诉外界:“布鞋院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呼啸来去“黄老邪”
李小文是早年海外中文网站的活跃人物,上世纪90年代一直志愿参与当时著名网络杂志《华夏文摘》的编辑工作。他的平等精神与互联网相得益彰。
李小文常在半夜上网发博,且大多是即兴之作,内容碎片,文体不拘。《大师小文》的主编陈安称其“以‘玩’的心态,在科学网上呼啸而来、乘风而去”。
在“科学网”,李小文的ID是“Lix”,头像是一张婴儿图片。网络里的李小文,古灵精怪又心细入微。作为博客作者,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眼光犀利敏锐,文字趣味横生。
网上,李小文喜辩论、善挑错、还爱咬文嚼字。他一直视科学网博客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这样一个自由平等的社区里,他看不惯缺乏诚意的作者。数年前,科学界海归“大牛”饶毅和施一公被请入科学网开博,但两位大牛本人并不上网和读者交流,顶多是拿出旧文贴到博客上,“以飨读者”,这被李小文斥之为“不尊重读者”,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大海龟的傲慢不利于国家实施千人计划》,质问两位当事人。
还没完。2009年6月,在“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计划”(即“千人计划”)的研讨会上,李小文当场再一次质问饶毅和施一公:你们为什么不回答科学网博友的提问?有人为饶毅、施一公辩护,认为网站拉名人开博无可厚非,大科学家没有时间上网,也在情理之中—博客也没有规定不能贴旧文呀?李小文说自己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但对待陌生网友时,李小文又表现得异常耐心。有个少年常在李小文的博客下留言,不知所云、疯疯癫癫,李小文从未在言语上表示过嫌恶,有时还会回复。后来少年的父亲出现了,告诉李小文,孩子精神有问题,把你这当玩耍的地方了。李小文回复说:没关系,有没有去看医生?
科学网博主杨玲在《黄老邪的科学江湖》一文里写道:“老邪文章都很短,但非常犀利,三言两语含义隽永,让人捧腹而又拍案叫绝。给别人的评论也是充满机锋但绝不冒昧,这个时候的老邪不像老邪,像九指神丐洪七公,随心所欲而其身自正。”现实中的李小文爱读金庸, 曾表示自己比较像令狐冲,不过在网上又自称黄老邪,曾建QQ群“桃花岛”。
黄老邪有时还会变身洪七公。曾有人请李小文对“老总要求员工喝下自己洗的马桶中的水”的新闻作出评论,李小文回复:“这有点难讲。有合理的成分 ,但也有不合理的成分,如:(1)冲厕水本身够不够生饮标准?如果不够,可以起诉。(2)有没有侮辱人格的成分?如果我是应聘的,我觉得我应该认真洗马桶,最后喝下一杯马桶中的水。然后敬献一杯给老板。他喝了,万事全休,他不喝,剔骨刀的侍候。”
如此故意一板一眼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事实上,陈安说,如果李小文想把谁“掐”得难受,他一定能做到,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会给人留面子。
总“被别人看上”
生活简朴、不修边幅是李小文的本色,他对物质生活向来要求极低。“布鞋院士”的照片风传网络后,李小文感觉很不好意思,在与朋友的交流中称自己“正被烤在火上”。此后他开始注意着装,在正式场合甚至穿起了皮鞋—还是不穿袜子。别人问缘由,李小文解释说,小时候不爱穿袜子,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陈安说,李小文在网络上的走红扩大了他的影响力,他是一个愿意交流、享受交流的人,但他不会自我营销,学术上也是如此:当上中科院遥感所所长、评上院士,都是“被别人看上的”。
对于“扫地僧”的绰号,熟悉李小文的人都不太认同,因为生活中的李小文并不沉默。和李小文有过交流的网友认为李小文本人也不会喜欢这个绰号:僧人要遵守许多清规戒律,更不能喝酒,而李小文嗜好烟酒。
无论外出开会还是长途旅行,李小文总用矿泉水瓶装白酒,以便通过安检。普通的二锅头,一天能喝一斤。但在公共场合,李小文从不抽烟。有次去成都开会,为了途中能抽烟,李小文一路坐着绿皮火车从北京晃荡到了成都。
李小文不喜欢住院,住院了也不喜欢人来探望。学生一去,马上会被撵走。有的学生为了不被撵走,故意以请教问题的名义前去探望。
博友苗元华在谈起李小文的早逝时认为:“和他的生活习惯应该有一些关系,和他做事做人的态度也有关系。”李小文因肝病引发的胃出血去世,此前家人曾主张捐出部分肝脏给他做肝移植,被他拒绝了。
深刻的同情
李小文总对他人的痛苦表示深刻的同情。
早年在美国求学时,李小文曾把奖学金分给一个公费到期还毕不了业的台湾学生,他认为此人毕不了业的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跨系抢了别人(得到资助)的机会”,对方“差几个月拿不到学位也够惨的”。为此,李小文找到提供资助的Wade教授开后门,把奖学金的一半分给了这位台湾同学。
这份温柔的“软弱”贯穿李小文的生活乃至学术。
汶川地震过后不久,某次饭桌上,讲到地震中有一个被埋在废墟下的妇女,靠砸破腿喝自己的血活了下来,李小文“哭得很伤心,像个孩子”。后来写《遥感道歉》一文,李小文用了很多感叹号:“看见温总理昨天去灾区,飞机上工作的照片,手里拿的还是地图!不是遥感出的现势图!我们搞遥感的,真是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就算地震殉国算了。”
2009年,“海归博士摆摊”被媒体大量报道,李小文有意帮助当事人孙爱武,让他来北师大工作,“面试”孙爱武时,李小文承诺给他每个月4500元的专家费,并且帮助租房、安家。了解内情的人后来披露,李小文许诺的每个月4500元,其实是准备从自己的工资里挤出来的。
能否为“大师”正名?
时代周报记者 陈舒扬 发自北京
陈安供职于中科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他与李小文的结交,始于2008年汶川地震时后者写就的《遥感道歉》一文—在这篇博文里,李小文为遥感界无法为救灾提供遥感图像深感惭愧和痛惜。
看到《遥感道歉》时,陈安还在天涯写博客,因为这篇文章,陈安从此把自己的博客“转移到了科学网”。与李小文的许多朋友一样,陈安与李小文也先是以文交友,随后不时参加线下博友聚会,“一般打声招呼他就回来,没有什么架子”。
时代周报:第一次见到李小文是什么时候?
陈安:2009年,线下博友聚会,那次我记得他喝完自己该喝的酒就撤了。他在生活中是一个话不多的人。
时代周报:网络上大量纪念李小文的文字和真实的李小文之间有哪些差距?
陈安:很多纪念文章的作者,本身没有见过李小文,见到的只是文字里头表现出来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倒是足以反映李老师本人核心的、本质性的东西;至于生活中的表现,可能就是木讷一点,话没那么多、甚至都说不利索,人不够潇洒,有些邋遢。所以差别还是有,但是属于李小文的核心的东西,都已经从文字里体现出来了。
时代周报:你准备写一本《李小文评传》,为什么有这样的打算?
陈安:李小文是个有话题的人,现在的大科学家,有话题的不多。事实上,大多数大科学家都有传记,但往往写得面目可憎、语言乏味。我相信中科院遥感所或北师大也有出一本李小文传记的想法,我真的很担心这种传记会把他写成一个跟其他多数科学家一样面目可憎的样子,所以才想自己出马,写一本风格不一样的传记。
我比较欣赏的传记有华罗庚的学生王元写的《华罗庚》,张纯如写的《蚕丝:钱学森传》,还有《别闹了,费曼先生》。当然,这些都是不世出的人物,也都恰逢其时,遇到了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小文可能没达到这个程度。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中国现有科学家中值得一写、且很有写头的人。
时代周报:李小文博文集命名为《大师小文》,有很多网友表示反对“大师”这一定位,但是你坚持使用这个标签。
陈安:李小文自己肯定不会同意用“大师”的,他的夫人也反对。但是外在评价有时候是不以本人或者家属的意见为转移的。
很多网友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大师”在中国已经被污名化了,比如说“气功大师”。但是如果不用大师用别的,我一时想不出来更恰当的词。
我们还是要看到“大师”的本义,看这个人本身是不是符合“大师”。李老师在遥感领域的学术贡献以及个人品德,都足以称为大师。他这个人的行为和成就可以凸显“大师”本义。
时代周报:你刚才也提到,李小文是一个有话题的人物,但是这个话题性一旦到了公共舆论场上,就成了一个以“布鞋院士”为代表性表述的猎奇内容。
陈安:这是没办法的。公众对他感兴趣,但不可能对他的学术或者思想感兴趣。说起爱因斯坦,没有人懂他的相对论,但是一说爱因斯坦有11个情人,很多人可能就会很感兴趣。对科学的传播,一定包括了对科学家八卦的聚焦。科学家的八卦有助于科学家形象的深入人心,某种意义上也有利于科学的传播。所以我觉得应该容忍、认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鼓励这种误解。
时代周报:围绕李小文的话题其实非常丰富,“布鞋院士”可能只是其中一个。
陈安:“布鞋院士”引发全民关注的时候,李小文的学生十分困惑,说“李老师几十年一直这样,不是那天才穿的布鞋啊。”但对于公众和媒体来说,发现一个院士竟然会穿布鞋、而且是光脚,兴趣就来了。
媒体需要关注的是“不同”,不同的东西才有吸引力。李老师当年从美国回来,一般的报道口吻都会说这个学者如何爱国,但他就跟记者说,是因为某位老师召唤我回来,当年我也是因为他才出的国—有这一层感情因素在,所以才回国。这就是不同的地方。李老师身上的“人文”内涵,其实是因为他表现了其他院士无缘表现、不愿表现、不会表现的方面。
李老师在科学网,一开始是以游客身份出现的,他经常去别人文章下面提问、甚至踢场子。李老师不是说刻意地礼贤下士,跟人们打成一片,而是他内心里根本没有认为自己比别人高一等,很多人内心的层级观念都是很严重的。
时代周报: 《李小文评传》会激起大众对李小文的更多关注吗?
陈安: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公众会对他的传记感兴趣,但是我认为关心李小文本人的人、科学界的人,应该会对这本书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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