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园西南角的老楼中找到何兆武先生的书房。一壁是历史书籍,一壁是哲学原典,一壁是西洋音乐磁带,是斗室,也是个小世界。 颠沛记行 祖籍湖南,生于北京。何先生研究历史理论、历史哲学,而五四后风起云涌的现代史,却不过是他的人生回忆。 1937年,何兆武在北平师大附中读高一。“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他和家人先到天津、再乘船到青岛、从青岛换火车到济南、从济南倒车到徐州,然后转郑州到汉口、转武昌回岳阳,一路颠沛辗转到湖南老家。其实也可以留在北平,并不至于有杀身之祸,但他“宁愿选择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不愿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做亡国奴”。 书还是要读,何兆武选择了刚刚搬到长沙的中央大学附中继续求学。只可惜刚刚读了一年,日军就攻占徐州,逼近武汉,长沙形势告急,中央大学附中又搬到了贵阳。 山沟闭塞,炮弹炸不着,人也出不去。没有书籍、没有报刊、没有电影。在北平读书时,何兆武每周都要去北平图书馆,“每次借五本,差不多一星期都能看完”;时不时就去逛书店、逛琉璃厂、看电影、看京剧。《大公报》、《国闻周报》,胡适主办的《独立评论》、林语堂创建的《论语》杂志,他几乎每期必读。在贵阳马鞍山,这样丰富的文化生活简直不能想象。 何先生一生,对大部分事情都能宽容忍耐,唯独不能忍耐两件事,就是“不自由”和“没书读”。这次也一样,读高中二年级的何兆武最终选择了跳级参加高考,提前结束这种闭塞的生活。 “高考是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所以也很郑重的。”何先生说,“那时候我们也填志愿,和现在一样,按照分数分入不同的学校。”当时,由清华、北大、南开在长沙成立的临时大学也因战火逼近而搬到了昆明,何兆武在自己的三个志愿栏中都填上了这个大学的名字——西南联合大学。 联大记趣 1939年,何兆武以贵阳地区第二名的考分进入西南联合大学。他很快就发现,联大很对自己的“胃口”。 生活是自由的。你可以是激进,也可以是保守,可以民主,也可以守旧,随你左狂右狷。“我宿舍有位同学,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布鞋不提后跟,讲笑话,爱抽烟。”一副疏狂做派。这人是汪曾祺。 选课是自由的。何兆武入学时的专业是土木,但文学、史学、哲学、外文的课也随时向他敞开大门。他去听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史》,偏赶上那一年外文系男生都调去做美军翻译,上课的都是女生。整个教室只坐着两个来旁听的男生,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杨振宁。 读书是自由的。联大有个大图书馆,各个系还有自己的小图书馆,所有图书馆一律开架,学生可以自由入库,呆一整天也没人管,殊为难得。“解放后我在历史所工作了三十年,做了研究员也不能进书库。要看书得在外面填条,然后交给图书管理员去拿。”何先生不喜欢这样,“图书馆又不是藏珍楼。” 当时的西南联合大学,大师毕集,河汉灿烂。史学有陈寅恪、姚从吾、傅斯年、钱穆、吴晗;文学有沈从文、钱钟书、闻一多、朱自清、卞之琳;数学有陈省身、华罗庚;哲学有冯友兰、金岳霖。这些大家的课,何兆武至今难忘。 何先生在西南联合大学读了四个专业,本科是土木、历史,研究生是哲学、外文。“我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四个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 “文革”记困 1949年,何兆武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京城,先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后又在西北大学(陕西师范大学)教了几年世界史。1956年,何兆武调至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思想史研究室,师从侯外庐先生。 刚参编《中国思想通史》,“反右”风潮就席卷而来了。科研秩序已然乱套,何兆武自己偷偷开起了“地下工厂”。 他开始翻译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平等;帕斯卡尔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皆是他心之所向。“每天晚上偷偷搞一点,得闲的话,一天能译几百字。” 边翻译边查书,各个典故都落实,所以慢。“你的兴趣在工作里面,要偷工减料或胡编乱凑的话,兴趣就是在稿费上面了。” 这是兴之所至,也有规定任务。上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周恩来联名邀请哲学家罗素访华,罗素抱恙,未能成行,只把他的《西方哲学史》赠送给毛主席。这部书,最终被委派到何兆武手里。 大概所有哲学、史学专业的后辈学人都读过何兆武翻译的《西方哲学史》,对学界的影响之大、之深,自不待言。但也恰恰是这部书,在“文革”中为翻译者本人招来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他的译著——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恰恰都完成于上世纪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这20年间。著作《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与历史学》中的重要观点与论述也形成于这个时段。 很多年以后,何先生出了本随笔集——《苇草集》。书名因循帕斯卡尔的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它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这根柔韧的芦苇,你只知道他身陷困水,却不知他心在万山。 晚年记道 1985年清华恢复文科专业,何先生回到了清华园。“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又是清华的研究生,对它感情很深。” 还是讲授思想史。三五个研究生,一两个青年教师,围在他身边讨论——不是典型的授课方式,却是他最喜欢的方式。 也给本科生授课,与其说授课,还不如说是谈话和演讲。谈“中学”与“西学”、传统与近代化、“五四”与中国启蒙、共性与个性、关照与超越。这些谈话,都收在他的《文化漫谈》中。好多人说这本书好看,因为对于中国思想文化近代化的进程,作者曾身在其中,也置身其外。 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2001年何先生八十大寿,清华大学历史系准备为他举办一个庆祝会,请一些学人来座谈,有北师大的刘家和先生、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刘志琴先生、世界史所的于沛先生等等,皆与何先生相识多年,但他仍然婉拒了。庆祝会的早晨,学生去接他,他已锁好家门,飘然离开。 一个人在九月的清华园里走了走,然后去了图书馆。 新世纪初,清华在“蓝旗营”盖楼,分给何先生一套新房子,比现在挤满书的斗室,条件要好许多,又被他拒绝了,笑称:“年纪大了,嫌麻烦。”这件事记载在由他口述、三联书店编辑文靖撰写的《上学记》后记里。文靖在那里写道,何先生欣赏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他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一面书写就一面消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