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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迅手稿中学习锤炼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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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08:45: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从鲁迅手稿中学习锤炼语言

作者:徐仲华

典范作家写文章的态度都是十分严肃的,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也表现在写作时的反复修改上。由于他们不惮千锤百炼,所以才能做到一字不易。我们如果能得到作家的手稿,沿着他们修改的踪迹,细心探索,往往可以在写作上获得珍贵的启示。鲁迅先生认为青年人学习写作,最好拿名作家未定稿和定稿比较着学习。他在《不应该那么写》里面说道: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里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鲁迅全集》第六卷二四六—二四七页)

日前得暇,把《鲁迅手稿选集》沿着修改的踪迹通读了一遍,颇有如惠列赛耶夫所说的那样的感受。

鲁迅写文章,总是先要经过充分酝酿,待到腹稿成熟,这才提笔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做:“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因此,他的初稿就好像是定稿一样,清楚整洁,改动极少。但在这不多的改动中,却可以看出作者的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精神,每每给人以启示。

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看,手稿中定稿比起初稿来有增、删、改三个方面。下面依次举几个例子谈谈。

(一)增的方面

凡是增添,都属必要。增添以后,往往是加强了文章的战斗性、鲜明性。请看下例:

初稿:大约我们看得生死都有些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的认真了。(《死》)

定稿: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

初稿虽然也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但句式平常,意思晦涩,粗心的读者不易领会出作者的主旨。定稿增添出“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这对于当时反动统治者对人民的残酷镇压,进行了深刻揭露,提出了控诉,主旨甚为显豁。又如:

初稿: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也缺不了“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藤野先生》)

定稿:……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

*  *

初稿: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向学生绍介自己道……(《藤野先生》)

定稿: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绍介自己道……

以上两处修改都大大地增强了语言的鲜明性,使读者获得了深刻而清晰的印象。前者,“花下”与前文“樱花烂漫”拍合紧凑,“成群结队”点明了多数的“清国留学生”们的醉生梦死,这也正是促使当时志在追求救国救民的道路的鲁迅先生离开东京的原因之一。后者的修订,刻画了藤野先生的语态,使人感到他的诚恳和悦,闻其声,如见其人;而且所增添的这寥寥的几个字与后文结尾处互相呼应,起了加深读者印象的作用。《藤野先生》一文的结尾处是这样的:

……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从这里,我们颇可领悟行文的照应之法。

写文章,用语要力求准确,有时虽只一两个字之差,却在语义的明确、语气的委婉等方面,有很大的不同。例如:

初稿:我很详细地知道这故事(指关于“怪哉”虫的传说,见《太平广记》──笔者),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不渊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定稿:……因为她毕竟不渊博。

初稿“她不渊博”,不够贴切,因为长妈妈给童年时代的鲁迅讲过许多故事,在儿时的鲁迅看来,她应该算作渊博的;但说她渊博也不对,因为她又不知道“怪哉”这虫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她毕竟不渊博”。

我曾见国手下棋,每下一子,总是经过深思熟虑,要它进可攻,退可守;既顾左,又盼右,一子多用。阅读鲁迅手稿,看到鲁迅的遣词造句,便自然地想到了棋手运子的妙处来。

(二)减的方面

鲁迅最注意行文的简练,他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鲁迅在写作实践中充分地体现了他的这种主张。请看下例:

初稿: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虽在久病和高热中,也还没有动摇的。(《死》)

定稿: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

*  *

初稿:“你看,……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学上的图不是美术,实是那样的,我们没法改正它。”(《藤野先生》)

定稿:“……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

这种删减使句子简洁明快,免除了啰嗦、繁冗,前者用了“到底”两字,已足以表示态度的坚决,所以删除“虽然”以下的那个分句,反而显得明快有力。后者,“解剖图”比“解剖学上的图”读起来上口,听起来也明确得多。

(三)改的方面

手稿中重新改过的句子、词语很多,这些地方充分表明了作者写作时的推敲功夫。例如:

初稿: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慢慢地走来。(《眉间尺》)

定稿:……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

*  *

初稿:从此就看见许多新的先生,听到许多新的讲义。(《藤野先生》)



定稿: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

*  *

初稿: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云斗乱,问问熟识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藤野先生》)

定稿:……问问精通时事的人,……。

词与词间的关系要配合恰当,配合不当就是语病。以上三例经过修改后,词义的配合要更加妥切得多。第一个例子,既是“骑士”自该“缓辔而来”,若是“慢慢地走来”,容易使人误认为这些骑士是徒步走来的了。第二个例子,初稿中,“新的先生”和“新的讲义”中的两个“新”字,意思上都是两可的。“新的先生”可能是“新来的”,也可能对作者说是“生疏的”;“新的讲义”,可能指讲义的新旧,也可能是指内容,是与“平凡陈腐”相对的“新奇”“新鲜”。改成“陌生的先生”,“新鲜的讲义”,比单说“新”要具体,意思也就更准确了。第三个例子,初稿“熟识时事”,动宾搭配不太妥当,改成“精通时事”便没有毛病。这种修改在一定程度上还加强了讽刺意味──“清国留学生”们精通的不是业务,也不是国家大事,而是跳舞之类的醉生梦死的生活!

此外,手稿中修改代词、关联词语、助词、趋向动词、状语的地方,是非常多的,限于篇幅,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这些改动,不完全是“小节”,这些词语的改动,对或使文句更紧密,意思更显豁,或在字里行间更巧妙地、委婉地透露思想,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选自《辞章与技巧》(人民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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