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在今天谈教育,或者说思考教育,是很冒险,也很容易显得可笑的。因为今天的学校里,只有教学,没有教育。 关于教育教学的关系,我不想多说,但其区分,我想大抵如此:教学是授受知识,教育是培养能力,教学只关乎成绩,教育则涉及灵魂,教学只关注眼前得失,教育需考虑长远发展——在教学者眼里,只有分,在教育者眼里,才有人。 而今天的学校里,校长只说教学,不谈教育,老师只管教学,不论教育,因为所谓的教育行政部门,只认教学,而不问教育——所谓的教育质量,窄化为考试、成绩、优生率、升学率,所谓的教育思想,不过是盯死盯牢质量,不过是课堂结构改革,教学策略调整,教学方法创新。 所以,在很多教育者那里,只有分数、名次,只有一个个抽象的数字,而没有具体的人,生动活泼的学生。即使我们在谈论所谓的成果,罗列所谓的成绩时,也只有干巴巴的一个又一个的数据,而已。 只有教学,没有教育,这或许是当今校园最悲哀的地方。因此我曾感叹,我们的学生,只有学习,没有生活——没有生活,自然也就不会有鲜活的生命。 19、区内的教育,说起来是好的。无论中考,高考,升学数都远高于其他县区。一直以为,我们似乎也因此而骄傲,而洋洋自得。 但是我们忘记了,这所谓成绩的取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以今年的初三毕业生为例,近7000人的规模,我们预计的“国重目标”,不到1300人;即使一再“扩大优生工作面”,学校所关注的,那些能够考上各类高中的,也绝不会超过60%——就是说,如果只看重所谓的质量,只看升学率和考试成绩,其他的近3000学生,近3000个活生生的生命,不过就是陪练,是牺牲品,是被我们轻轻松松忽视掉的部分! 他们的命运谁会关注?他们的伤痛,谁能体会?这些教育的弃儿,我们所谓的“差生”——每次看到他们,我总会忍不住想:他们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曾经有统计资料说,全国3亿学生中,被老师和家长认定为“差生”的,达到5000万,每6个学生中就有一个“差生”。而这一总数,相当于1个法国、10个瑞士、100个卢森堡的人口总数。 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 感叹之余,我所想到的是,在统计学里,他们或许只是一个百分比,但对他们的家庭,都是重要的成员,对于他们自己,那更是全部,是完整的“一”。 20、同事从香港游学归来,交流心得,印象最深、让我最有感触的是,她说,香港很多学校追求的是,让学生一生都记住母校,让学生一生都与母校联系。 市内某校,近年来因高考暴得大名,无论数量,质量,都一流了,名校了,国重了,大规模了,建新校区了,办实验分校了——近2万人的超级高中,所谓的教育航母,或者,用他们自己的定位,“航母中的旗舰”。 但对这所学校,除了每年七八月,报纸的套红喜报,电视的滚动文字,街头铺天盖地的横幅标语,各种层次的状元,升清华北大的人数,上重点学校的个数,硬上线数目及比率,以及诸如此类庞杂的数据,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一是,校园的面积和气派,的确是“大”就一个字;二是,每过一段时间,总会有学生自杀的传闻;三是,一帮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将母校美誉为“全市第一监狱”。 那帮孩子,曾为他们的校长铺排过一则笑话——说是一头马,载货太重,走得太累,再不想动弹,把车夫急得半死。这时那位校长出现了,凑近马的耳朵,只说了一句话,马就开始拼命奔跑。车夫迟疑地问校长施了什么法术,校长淡定地说:我告诉它,再不耕地,就到我们学校来读书。 监狱和笑话,都是同事告诉我的。她的儿子,曾在那学校呆过。同事还告诉我,校庆时,儿子班上的同学,只有班干部等极少数人回去了,绝大多数同学,都在同学家里聚会——母校,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会是怎样的面目? 21、看过许多学校的宣传资料,说到学校成绩,总是说,他们为上级学校输送了多少优秀人才,但没有一所学校提到,他们曾经制造了多少差生;总是说,某位高官、政要,或专家、学者,或教授、名师,毕业于自己的学校,但没有一所学校提到,某个杀人犯或黑帮头目,曾就读于自己的学校。 想起前些年的北大、清华的校庆,感触更深——那样的沾沾自喜,那样的牛皮哄哄,那样的盛大傲慢,那样的表功表德,似乎一切都是“高大全”,一切都是“伟光正”。而更为牛叉的哈佛大学,在370岁校庆时,思考的却是“有什么内部矛盾和过分行为,会消弱我们的大学,或阻止它满足现代社会和人类的需要而作出贡献”。两相对比,不难看出彼此的心态、格调和境界。 只知道表功表劳,不知道反思追省的学校,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只罗列成绩经验,而不追思错误教训,只允许歌功颂德,只允许“形势一片大好”,而不能直面问题,甚至刻意掩盖危机,美其名曰河蟹、吻腚,这样的国家和民族,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更多的情形是,庆典越热烈,越喜气,庆典后的光景,往往就会越冷清,越悲剧。 22、成排成排的课本,厚叠厚叠的资料,零乱堆放的哈达卷,桌上到处都是。窄小的教室里,每人课桌前,还有体形巨大的塑料箱,带轱辘的,装着各种各样的教辅,习题集,记录本……这样的情形,早在儿子读高中时,就多次看到,但再一次置身其间,依然觉得恐怖,悲从中来。 我就在这样的教室里,在书本和资料之间,好不容易安顿下一张椅子,开始听课。 高三,二轮复习阶段,内容是给材料作文的审题立意,正是我想关注的。授课的老师我很熟悉,也很优秀,虽是随堂课,课件很漂亮,准备很丰富。一开始,就出示前人评建安风骨的“意丰辞雄”,强调立意的重要,并以之为立意的标准;随后,又示例材料,多角度解说如何立意。但到训练环节,学生的立意,依然浅窄,见不出向度和广度,显不出深度和高度——虽然,那是所很不错的学校,而那个班,是学校所谓的火箭班,优生云集,高手林立。 课后交流,老师颇觉不安,解说,致歉。我说理解,真诚地理解——所谓立意,不过是见识和思想的体现,是一个人生活经验、心灵体悟的外化。而现在的学生,只有学习,没有生活,只有考试、讲评等应试的操练,而缺乏对生活的接触和融入,对阅读的体验和认知,单薄的心灵,怎么可能“意丰辞雄”?短浅的目光,怎么可能有超迈的识见? 有时我们会觉得,是学生的表达能力有问题。其实,表达不出来,或者表达不清楚,不准确,也只是因为想得不明白,不深透。早就有人说过,“语言即思想”这样的常识,可惜我们时常忽略。 23、不少的城里孩子,周末时,都要去各种“兴趣班”,学这样,练那样,古筝、提琴、钢琴,或者舞蹈、拉丁、表演。有的孩子高兴,有的孩子不乐意。或者开始高兴,后来不乐意,由反感而反抗。开明的家长,会顺从孩子,不强迫孩子,不开明的,则会反复唠叨,催逼,由言语到武力,强迫到让孩子厌恶,边练习边抱怨,甚至暗自咒骂——对所学的项目,也对家长的态度。 原本要培养兴趣的,不成想,却败坏了孩子的胃口,甚至会让孩子,终身厌恶曾经学过的东西,这正所谓“学了一门技术,恨了一门艺术”。 就算是在学校里,这样的情况,也普遍存在。所谓的学习,不过就是反复地抄写、读背,反复地操作、演练。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机械的、缺乏创意的程序里,学生学到了所谓的知识,却失去了学习的乐趣,创造的激情——学生普遍厌学,应该与此有关。而更宽泛地看,学生在学校里的受教育过程,也几乎就是“取得了成绩,却失去了生活”。 有则外国民谚说:“为了得到一根铁钉,我们失去了一块马蹄铁;为了得到一块马蹄铁,我们失去了一匹骏马;为了得到一匹骏马,我们失去了一名骑手;为了得到一名骑手,我们失去了一场战争的胜利。” 为了一根马蹄铁,最终输掉一场战争,如此惨痛的结局,是否也是我们时常所谓的“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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