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那一代教书先生的读书功夫作者:郗晓波
说功夫,极易想到中国武术,武术乃典型的功夫,没有功夫与人格斗曰瞎打,徒然耗费气力;被打翻在地的可能性最大。读书也是要有功夫的,最近断断续续读完胡文辉所著的《现代学林点将录》后,特别折服于20世纪前半叶那一代教书先生的读书功夫。他们不但读书多,读得精,而且动辄就把一大部头的书背下来,真是了不得的读书功夫,了不得的教书先生。 中国最著名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如今读书的学生,有能读完一遍的就很不错了。但曾做过中学教师的钱穆9岁就能背诵《三国演义》。从《八十忆双亲》可知,某晚,父亲去镇上烟馆议事,钱穆随往,有客问钱穆:“听说你能背《三国演义》,真的吗?”钱穆点头。客问:“可以试试吗?”钱穆又点头。于是,按照客人要求,他开始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边背诵,一边表演,将诸葛亮、张昭等人的语气动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能背诵《红楼梦》的就更多了。吴宓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他早年把《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学生回忆其讲《红楼梦》的回目,着意讲对对子之学,一部《红楼梦》的回目,吴宓烂熟于心,哪些回目对子好,哪些差,娓娓道来,信口而出。就这样水平的教师,钱钟书评价“吴宓太笨”;吴宓若太笨,我们简直就是傻透了。闻一多做学生时,曾在酒馆与老板打赌背《红楼梦》,老板点哪一回,背哪一回,能背得出来酒钱免去,老板都惊傻了,自然赔了一顿酒钱。茅盾可背诵《红楼梦》,郑振铎曾在席间亲自检验,背诵一字不差。 方令儒背起诗文来,无论古今中外,滔滔不绝。不但能背诵《诗经》绝大多数诗篇,能背《九歌》《离骚》和古代很多散文,能背诵元曲中许多妙词艳曲,特令人神奇的是能背诵《西厢记》《牡丹亭》,如《金瓶梅》《红楼梦》中的词曲赋,皆可朗朗背诵。曾有人乘其不备,取了《红楼梦》要求她背诵《葬花词》和林黛玉、史湘云的联句,方令儒从容与对,一字不差。《葬花词》共52句,361字;林黛玉、史湘云的联句共44句,220字。 黄侃号称“怪人”,殷孟伦曾撰文说:余尝任举一字,黄侃出《说文》之篇、页、行数,十九无差,烂熟如此,故用之则游刃有余。黄侃自己在课堂上说:“我能把《说文解字》上九千多字任意根据讲说的需要,像串糖葫芦一样,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天啊!我们现在读书人,写文章所能熟练运用的字,就是2500个常用字的前500字,就这前500字压根儿也弄不清字源。我们如今的老师,不用说背诵《说文解字》了,见过这部书的教师恐怕也不会多。黄侃日记记道:《说文解字》《尔雅》《广韵》三书,所读遍数都不可记了。 能背诵《说文解字》的不仅是黄侃,史学大家章太炎亦然。章太炎讲课口齿不好,但上课不编讲义,不带参考书,但凭口诵手写,不但《说文解字》《尔雅》能背诵全文,即便是《汉书》颜氏古注,俯拾仰接,如数家珍。曾有人问章太炎本人:“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章太炎回答:“实不相瞒,我是医学第一。”此话绝非戏言。章太炎确实精通医学,并著有《霍乱论》《猝病新论》。冯其庸回忆王遽常讲庄子课,“所有引经据典的笺释,都是从记忆中随时背出来的,因此,每次听课,总会使我受到极大的压力,觉得自己努力的太不够了。” 在这些老先生手下当学生,端的是压力山大啊!乐黛云回忆汤用彤先生说:汤老先生某次口述提到《诗经》一句诗:“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我没有读过,不知是哪几个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很惊讶,连说,《诗经》你都没通读过一遍吗?连这两句常被引用的话都不知道,还算是中文系毕业生吗?我惭愧万分。后来他耐心给我解释,“厉阶”就是“祸端”的意思,“梗”是“灾害”的意思,全诗的意思是哀叹周厉王昏庸暴虐,任用非人,人民痛苦,国家将亡。这件事令我感到非常耻辱,从此我就很发奋,开始背诵《诗经》。 不用说人文学科的学者读书功夫了得,就连自然科学家也很有读书的童子功。苏步青、钱学森、杨振宁,哪一位不能背诵大量的唐诗宋词呢?如数学家苏步青先生,小学毕业后,都能将《左传》与《唐诗三百首》背诵如流。刚进中学,他写了一篇作文《读〈曹刿论战〉》,老师评之为“有《左传》笔法”。但老师不信这样的文章是他写的,他说自己能背诵《左传》,老师顺口举了一篇《于产不毁乡校》让他背,他一口气背完,说,“整部《左传》,我都可以背出来。”苏步青不简单,我觉得苏步青的老师也不简单,我这个语文老师估摸读了苏步青这篇作文,肯定看不出学生作文用了什么笔法!《左传》我都没读完一遍。 我们现在也经常强调学语文要多读多背,但那一代的教书先生并非单纯地死记硬背,而是翻来覆去地研究,书读千遍,其义自现。譬如黄侃说他,“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过,《汉书》已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然。《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记遍数。”曹聚仁谈自己对几部经典著作的阅读遍数:《儒林外史》读了100多遍,都是一本正经地读,不是消遣;读《红楼梦》赶不上俞平伯,但先后也读了70多遍;《聊斋志异》读了40~50遍;《水浒传》读了20多遍;《三国演义》读的遍数最少,只两三遍,原因是它没有《三国志》引人入胜。《史记》是他最爱读的书,下过一点苦功的,但究竟读了多少遍,他没有说。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一个教语文的老师,若张口就能背诵《三国演义》《红楼梦》,还不把学生“震”坏啊!单能背《红楼梦》的诗词曲赋,也能把学生“震”晕!从根本上说,是读书功夫成就了那一代的教书先生。我们的学生不喜欢语文课,对语文学习努力不够,或许与语文老师读书功夫不够,未能给学生造成压力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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