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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原:在语词的密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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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4 00:44: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陈原:在语词的密林里(上)

    一句不恰当的话,一个奇怪的词儿有时比十个漂亮句子使我学到更多的 东西。——狄德罗
(0)小草
  在密林里漫步,每走一步都会踩到小草——一首迷人的曲调这样唱道: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正是“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语词的密林里最可爱的是无人知道的,却又在顽强地生长着的小草。在语词的密林里沉思时偶有所感,便记录成为互不连贯的断章,也许这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草罢。
  
(1)甲肝
  报载上海甲肝流行——甲肝,甲肝,这个语词很快便在社会生活中传开 了。“甲肝”代替了“甲型肝炎”这样的病名。甲肝不是猪肝、牛肝的肝,甲肝是一种病。甲型肝炎,去了第二第四两个字,“压缩”成甲肝。一个新 语词能在很短的期间(不到一个季度)广泛出现在报刊、广播、电视和口语中,而又为人所接受,不多见。也许因为病情蔓延得快,开放型社会交际的 速度也快,新词语的形成也就比之寻常快得多了。
  
(2)感冒丹
  因为怕被流行病感染,预防药戒了热门货。速效感冒丹,苛效伤风丸, 市面上卖得欢,照逻辑讲,吃了感冒丹导致感冒;吞了伤风丸会引起伤风。其实不然。不能看字面。“感冒丹”跟“伤风丸”,是“压缩”了的语词, 应当理解为“预防感冒丹”,“防治伤风丸”。但是习惯成自然,人们宁可用较短的压缩词——有个数理语言学家说过,凡是最流行的语词,必定是最短的语词:也许是这样的吧。
  
(3)病狂
  病是病,狂是狂,狂也可能是一种病,也可能不是病,只是一种癖—— 人们习惯使用“丧心病狂”这样的类似成语的词。这个词,《辞源》释作“丧失常心,如病疯狂”,所引书证见于《宋史》——《宋史》成书于十四世纪, 可以认为这个词至少经历了六个世纪的沧桑了。欧洲文字有两个接尾词(通称“后缀”),一为-phobia(恐惧病),一为-man1a(狂、癖),可用以组 成各种新词,如恐核病,恐水病,杀人狂,虐待狂之类。我仿洋人构词法“创造”了两个可笑的词,即alien1exicophobia 和 allen1exicomania,译成现代汉语可作“恐洋词病”和“嗜洋词狂”。五十年代书刊唯恐见到有用洋字 注释的词,人名、地名、专名都不敢或不肯注明原来的拉丁字母拼法,这是前一种病;八十年代则到处都褴加不必要的英文等义词;这是后一种狂。电 视“新闻联播”,四个汉字下附汉语拼音 xinwenlianbo,没得说;但联播中的“国际新闻”四个汉字下却赫然加上英语“world news”——破了一种病, 又染了一种癖,阿弥陀佛![注:现已消失,可喜可贺!]
  
(4)郭嵩焘
  第一个出使英国的清外交官是很可敬的,他既不害怕洋词,亦无嗜洋词癖——只不过他大胆用汉字作为工具转写了他接触到的新人新事。据他的日记记录,他接触到后来严复译过的名著《原富》,称之为阿达格斯密斯《威罗士疴弗呢顺士》;他又接触到一些新的学科,例如珥勒客得利西地,马提麻地客斯,翅密斯得里,波丹尼,阿思得洛伦罗格尔,波柏利喀赫尔斯,郭氏日记写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充满了像上面所引代表新事物的一串一串汉字——今日有心人也能“猜”到这一串汉字的含义;例如那一串中汉字即电 学、数学、化学、植物学、天文学和公共卫生学。如郭公者可谓大胆“引进” 的先驱了!
  
(5)潘光旦
  利用汉字的音义结合,组成新词,“引进”新观念的先行者中,不可忘记潘光旦。他曾创始了一个自诩为“音义两合,可称奇巧”的“洼丽屁股”——希腊字 Kallipygos 的译名。潘氏云:“希腊关于爱神阿幅罗提忒(Aphrodite)的雕像最多,流传到今日的也不少,其中有专门表示臀部之美 的一尊,叫做 Aphrodite Kallipygos。KaIli 是希腊文的‘美’字,pygos 是希腊文的‘臀’字”,故取读音近似的汉字,照顾其语义译作“佳丽屁股”(见《性心理学》)。近人喜称独特的稀有物为“一绝”,“佳丽屁股”这个“术语”,当可谓“大胆的一绝”。
(6)科学的冲击
  “五四”时代“引进”了一大堆音译的“社会语”(三十年代日本改造 社曾编印过“百科社会语辞典”),《语言与社会生活》曾用这么一堆“串” 成一段可笑的文章——充满了普罗列塔利亚特,小布尔乔亚汛,意德沃罗基, 印贴利更追亚,烟士披里纯,奥伏赫变,苦迭打,德模克拉西,赛恩斯?? 等等等等。八十年代“引进”的则是一大串自然科学名词:心态倾斜,文化 落差,时代同步,怪圈,深层结构,超前折映,递归意识,撞击,檀变,激活,衍射,半衰、热寂、强相互作用,场,偏振,散射,再生制动??这是 一种新的语言现象:说明科学在冲击社会生活和人的意识,可能会有一点激活作用,也可能有一点负效应,引起主轴心态倾斜??
  
(7)OK/KM
  报上有人以为电视播放国产载重车广告,客户欢呼“OK”两字不可取;作者说,连洋人的雀巢牌咖啡广告也不用西文,而用汉语“味道好极了’!对此,我不加评论,却认为在必要时、需要时说声 OK 亦无不可,正如北京街 头新立的路牌上指明某路口到天安门为 1KM,到通县 8KM 的 KM(公里),也是可取的。这两个拉丁字母已成为国际通用的“意符”,通俗地说已成为一 种符号,而且“标准化”了,不见得“崇洋媚外”。这既非病,亦非狂,而是社会生活的需要。
  
(8)攻关/公关
  这一对词在口语上完全分辨不开——拼法和声调都一样,但语义却大不 一样,写成汉语拼音 gongguan(或加注声调gōng-guān)都分不开,只能依靠上下文(或称“语境”)才能确定它的语义。“攻关”指科学研究上结专 许多部门许多人的力量向着大目标“进攻”,是科研用语;“公关”即“公共关系”的压缩称呼——现今的企业大抵都设“公共关系部”即旧时代所说 的“交际处”而又比交际处的含义更广泛些,更积极些。同音词(同音同调词)在现代汉语是个大问题,有人说严重,有人说不严重,有待利用计算机 作量的测定后才能下断语。
  
(9)饭店
  同一日英文《中国日报》刊登了七家企业的广告,其标题都有中英文对照,七个广告显示了三种方式:建国饭店(Jianguo Hotel) 龙泉宾馆(Dragon Spring Hotel) 百乐酒店(The Park Hotel)
  英文叫做 Hotel 这样一种东西,在现代汉语衍化为“饭店”,“宾馆”, “酒店”——饭店不是专门吃饭的地方(也有吃饭的餐厅),酒店也不是光饮酒的地方(也有饮酒的酒吧),只有宾馆顾名思义倒是招待客人的处所——这种处所还有别名,叫“旅店”,“旅馆”,“客店”,“客栈”,还有 不少叫做“招待所”的,各有各的语感,恐怕不能用一纸命令统一,也不忙 去统一。
(10)最大障碍
    一位作家说,“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还是它所使用的符号系统——方块汉字。”此说又对,又不对。世界上能读汉文的不多,而译成英文或其他外文的中国作品也不多。说这是一种障碍,对。再想深一些,怕不完全对。世界上知道易卜生的太多了,但懂得挪威文的却很少;哪一国的儿童 都能神往于安徒生的童话,但未必有多少人通丹麦语。捷克有部小说《好兵帅克》,匈牙利有个诗人裴多菲,世界闻名——通捷克文和匈牙利文的怕也 不多。可见也许不能把符号系统看做最大障碍。那么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是什么呢?可能是封闭、僵化的思维。
(11)“文改万岁!”
  ——倪海曙(一九一八——一九八八)弥留时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文改万岁!”这是当代一个把整个生命献给语文事业的学者和活动家的信念的概括。倪海曙毕生从事拉丁化新文字、简化汉字、汉语耕音、借助拼音识字 提高语文教育效率的一切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文改”即“文字改革”,改革是为了语言文字规范化,是为了适应国家现代化的需要。如 果这样理解,为什么不能“万岁”呢?能。
  
(12)选词
  作家柯云路的新作《衰与荣》(下卷)中出现了一串串由汉字构成的词群——这些词形成了独特的语义场。举例:“鞭炮震天响,硝烟弥漫中,锣鼓声喧天,送出(开出?冲出?驰出?吐出?钻出?挤出?)一支披红挂彩 的车队??”“孟立才的奢华婚礼轰动(震动)哗动?骚动?打动?激动?)了整个县城。”有点像计算机的选词——请用者(读者)自己选。由“出” 字作词根,由“动”字作词根构成了一个一个新词,这是现代构词的一种规津一逆引词同顺引词一样,都富有生命力;可喜的是现在终于出现了一部逆引词的词典了。(《汉英逆引词典》,一九八五)
  
(13)金克木
  金克木《悼子冈》(《文艺报》88.03.05)一文,感人肺腑,为近来少 有的好悼文。文短而意深,子冈其人活现纸上,且旁及杨刚、高灏、肖珊这几位女性。“一个从向往革命到投身革命而对革命却充满热情而理解不足的 天真的女性”——文如其人而又不如其人,是这样的罢。
  
(14)符号
    皮厄士(P1erce)给“符号”下的定义是: 某种对某人来说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种能力代表某一事物的东西,即符号。
    这个定义很拗口,有点玄——不过表达很多确定的和不确定的语义。
(15)牙具
    开会通知:请自带牙具到某处报到。“牙具”是这几年新兴的词,是不是只包括牙刷、牙膏?牙而又具,却不是刷牙的工具,有点像“伤风丸”那样的结构。
(16)打的
    客从广州来,说要“打的”到颐和园去。 打的——近年流行于广州的新词,意即“搭乘的士”,或“乘出租汽车”。这个词由南至北——我怀疑这是“搭”“的(士)”(即 Taxi 的音译)的压 缩称谓。“搭”(dā),乘车船之谓:搭车,搭船,搭货不搭人;“搭”在粤方言读入声(dap),但广东人按普通话念,去掉入声,作“dā”,“dā” 在粤方言有同音字“打”,故转而为“打的”。语词的变异随处可见。
(17)连写
  一个词(不论多少音节)都应该“挤”在一块,如“电话”(两个字的 词,即两个音节);“三角形”(三个字的词,即三个音节);用汉语拼音来写,当然可以连起来(三十年代推行“拉丁化新文字”时叫“词儿连写”; 解放后推行汉语拼音方案叫“正词法”),但写汉字却没有在词与词之间留半格空位的习惯,因此准确地切分一个词,机器是不容易胜任的。近日中国 社会科学院庆祝中澳合作编制的《中国语言地图集》出版的会议厅所挂横额, 其英文写作:LAUNCHINGOFLANGUACEATLASOF CHINA 三十一个字母(六个词)连在一起,煞费目力,且不可解——这是写惯汉字的心态(心理状态)对写“印欧文字”的一种“折射”,人们不知不觉(下意识地)把语词、句子的所有原素都收集在一起了。不可小看这种几千 年文化所形成的心态或习惯的“魁力”,或“凝固力”。
(18)国库券
  我们的国库券正面除了汉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库券”之外,还附有汉 语拼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交际手段(信息传递工具),可惜把所有字母都 连写起来:ZHONGHUARENMINCONGHEGUOGUOKUQUAN 共三十二个字母——三十二个字母连写在德文是不算一回事,德文的复合词往往是一连串,例如马恩全集用过的“杀人工厂”Menschenabschlachfungindustrie,有三十个字母。也许因为汉语拼音还不习惯,词的切分有了困难,主管语文的机关该解决这个问题吧。
(19)对称
  著名的数学物理学家魏尔(H. Weyl)写了一部非常有趣的小书,叫《对 称》;阐明对称性的重要意义和在艺术和科学上的多种应用。
  汉语(例如在构词)的对称性也有重大意义,实际上有了广泛的应用。 今日(88.03.20)报上发表几篇十分动人的散文,随时可以摘出对称性的构 词和造句:
    ——为死了的,永远带走了的梦。 为活着的,多年未圆的梦。 为年轻人一天要做三个梦的美梦。(黄宗英)
    ——且喜梦多梦酣, 何计梦破梦圆。(黄宗英)
    ——东险西奇,北秀南绝。 它峰峦林立,怪石峥嵘。(秦牧)
    ——或如仙女端坐,或如巨蟒出洞, 或雄踞如兽;或笔立如旗。(秦牧)
(20)对称性
    魏尔在《左右对称性》这篇论文中说,对称性这个语词有两重意义。 一重意义是指匀称,有着良好的比例、良好的平衡的那种东西;另一重意义是指协调,即表示结合成一个整体的几个部分的协调。 这不只是美学的定义,还是语言学的定义。
(21)不可译
  有作家说,“美文不可译”。西方有人说:“翻译家都是叛徒”——这 “叛徒”是象征的说法,其实也是说译出来的比起原著来走了书。这是绝对化的说法。信息的表达怎么会不可能呢?然而各个社会集团的感情(社会感 情)是不一样的,要传递这样的感情当然是难的,但也不一定是绝对不可能。
  
(22)“官场用语”
  日本《朝日新闻》(88.03. 03)说,有议员要求政府官员答辩时不要使 用“难懂的用语”,例如答辩时说“表示遗憾”,可能“表示完全否定,半否定,或肯定”。这位认员说,“官场语言难懂的原因”在于“日语某些词 汇的暧昧性造成的”。不,我看不是语言本身造成的。是“官场”的现实导 致了使用ephemism(委婉语言)——我们熟知的“官场用语”:“考虑考虑”, “研究研究”,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23)“简明英语”
  无独有偶,英国《每日电讯报》(88.03.10)也说,英国内阁也要求公 务员使用公众“能够理解的英语书写、说话和思考问题”。撒切尔夫人也呼吁放弃这种“难懂的”“公文语言”。天呀,不能完全归罪于语言。“公文 语言”之所以难懂,因为有权者正利用这种“模糊性”来随心所欲地解释一种意图,或逃避一种直言所引起的后果。
  让“不受欢迎的人”在限期内离开——这个语词说穿了其实是抓不到真 凭实据或无法抓到真凭实据的“问谍”,可一说穿了,就不好处理了。
  所以,这一类“官场”用语是特定社会生活的反映,不能完全归罪于语 言本身。
  
(24)手包
    “有一次在巴黎地铁里,她的手包及文件被抢走”。(《人民日报》88.04.01)“地铁”即“地下铁道”,北京新兴语词。“手包”为 handbag 的意译,旧称“手提包”。“手包”这样的语词将悄悄导入社会生活,因为它简明,如同“地铁”一样。
(25)编辑/编辑家
  人说:“报上报道圣陶老人逝世的消息时,尊他为‘我国著名的作家、 教育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这都符合事实。但为什么不首先称他为我国杰出的编辑家呢?圣陶老人九天之上对离世时未曾听到‘编辑家’这一他 最喜欢的称呼,恐怕也不无遗憾??”(《新闻出版报》88.03.19)
    圣陶老人何时“最喜欢”称他为“编辑家”呢? 他一九八二年元旦撰文说:“如果有人问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我当过教员,又当过编辑,当编辑的年月比 当教员多得多。”
    圣陶老人自称为“编辑”,而不是“编辑家”。 编辑是一种人,同时又是一种工作。 编辑既是人,则不必加“家”。作家、画家、作曲家、文学家、科学家——称“家” 司机、教师、出纳——不称“家”。
(26)雨衣/风衣
  用卡几布制成的外衣,五十年代以前称为“雨衣”;八十年代的现在, 同样的“穿着物”则称为“风衣”。美国人喜欢穿“风衣”,中国人此刻也喜欢穿“风衣”。雨衣用来防雨,风衣则既防雨又防风——雨衣的用途小于 风衣,因此现在无论下雨与否都可穿这种“穿着物”,因为下雨防雨,不下雨防风,无风无雨穿着也不犯禁。七十年代一度被称为“风雨衣”,现在“风 雨衣”一词已不多见。是生意经——文绉绉的说法,市场——创造了新语词,还是新语词创造了市场?或者互相“促进”?
  
(27)联想
  某市开辟一个居民小区,建有离休干部的“干休所”。这个城市的路名 大抵取地名作路名,如青岛路,大连路,银川路等,而这个新区则碰巧取名“上饶路”。老干部离休后住在这里,客问:住在何处?答:“上饶集中营”, 说者听者都苦笑一声。
  由上饶路联想到上饶集中营,只有在老一辈革命者心中才会发生,因为 他们经历了(不管是否亲身经历)皖南事变,所以一听见“上饶”便不能不 联想到集中营。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宁愿避开这种能引起痛苦联想的语言(文字),这 是不难理解的。上面提到的路,何必一定用“上饶”,“渣滓洞”这一类语 词命名呢?
  
(28)运作
    近年“运作”一词在海外(包括香港)流行,其意即“运转”或“活动”——例如《中报》(美洲)说:“中国的民主前路漫漫,从这次选举可以看 出,中国的‘议会’运作,距离合理性仍远”(88.04.16)。“运作”能导入这里的现代汉语么?等着瞧。
(29)麦淇淋/人造黄油
    《赫鲁晓夫回忆录》中一个句子有两种译法: “斯大林常称毛泽东是麦淇淋式的马克思主义者。”(《报刊文摘》88.04.19)
    “在斯大林看来,毛泽东是个人造黄袖式的马克思主义者。”(《文摘报》88.04.24)
  “人造黄油”,上海从前叫“马其林”,上引“麦淇淋”(采“冰淇淋” 中的两字)是新出现的译法——源出marRarine,随意弃掉传统译法而采取新译法,不可取。
  
(30)妈的奶最香
  采用汉字音意兼顾的办法制定术语,有时颇有滑稽感。如“现代化”(mod- ernizat1on)海外有人戏泽作“妈的奶最香”,今人发笑。“意识形态”(ideo1ogy)有作“意底牢结”,“神话”(myth)有作“迷思”,利用汉 字所蕴藏的多义信息,诱导接受信息者作种种逻想、联想或不着边际的猜想。这种方法,多数行不通,推不广,但不排除有那么几个会被公众接受的。
(31)公开性/透明度
  苏联近一年多频繁使用了一个过去不那么惹人注意的词,“公开性”(俄 文是гласноть,英文转写为 glasnost)。我国在十二大前后也频繁出现一个词,即“透明度”。无独有偶。粗浅的比拟,也许可以认为:公开 性和透明度虽不是等义词,但至少是近义词。
  性和度这两个附加成分,近年来有所发展;最常见的如:可读性,知名度。
  
(32)器泳/蹼泳
  游泳术语进入日常用语,新近见报的有“器泳”:“郑世玉在女子 100 米器泳预赛中,以 39 秒 25 的成绩超过了她本人保持的 39 秒 55的世界纪录。”(88.05.10)
  “39 秒 25”和“39 秒 55”的写法别扭。同一新闻称:“郑世玉后几天将参加蹼泳和屏气潜泳比赛”。
  
(33)催化
    “沿海发展战略催化人才资源开发”(88.05.10)催化由催化剂转成——催化剂(cata1yst)本为化学术语,用催化剂促进反应;石油化工有“催 化裂化”一词(cata1ytic crack1ng)。科学术语进入日常语汇,在八十年 代特别明显。《文艺报》(88.03.26)文章中有:“现在这些作品里,‘意识’似乎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生存本身的硬度,是生活 自身的‘原色魄力’”
   “??主要还是为了写出民族某种性格的生命的存在形式,即把各种层面的因素全部挤压到生命的形式中,写生命的印动,生命的扭曲,生命的萎谢的悲剧性存在过程,从而激起重塑民族灵魂的愿望。” 这段文章颇难“透切”理解,比方说,什么是“生命的躁动”呢?
  
(34)安乐死
  时下颇有争议的是“安乐死”——有人认为“安乐死”是为谋杀张开了保护伞,有人则认为“安乐死”给无望而痛苦的病人,病人家属以及社会带来了方便。安乐死一词译自euthanasia,大抵欧美现代文字都源出这样的组合。eu——源出希腊文,意即“好”,引申义为“安乐”thanasia 源出希腊文 thanatos,意即“死”。一部词典称之为“(为结束不治之症患者的痛苦而施行的)无痛苦致死术”,看来这个定义比较完善。这个字和“优生”相对,可戏译为“优死”乎?
(35)从左向右
  台湾作家柏杨先生十年前曾写过一篇杂文,标题为《珍惜中国文化》, 副题为:中文摘写,天经地义的应从左向右。他说,不但横写应从左向右,就是直写,也应从左向右,柏杨先生坚持此说有一条很今人信服的理由:“中国文字在构造上,全都从左向右,所以再僵硬的朋友,写字时都得从左向右。”
  对极了。比如汉字的“汉”——无论繁体字漢还是简化字汉,都先写“氵” 后写“■”或“又”,偌大一个中国,还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有人先写“又”,再写“氵”字。不信,请你试试写几个汉字——从上向下者有之, 从左向右者比比皆是,未有从右向左的汉字。
  
(36)提倡简体字坐牢
    还是上面提到的柏杨先生那篇文章中说:“谈到文字改革与简化,事体重大,柏杨先生曾为提倡简体字坐牢。”他又说:“任何时代都有反对进步的顽固分子,生在清王朝未年,他们就反对革命,反对共和,反对剪辫子,反对放足,生在中华民国初年,他们就反对白话文,反对标点符号。生在现代,他们就反对文字简化,反对从左向右。”(见《柏杨专栏》第二辑,台湾里光出 版社,页 180)
(37)投机取巧。
  有人说,成语词典把“投机”“取巧”这句成语列为贬义词不对——理由是我们的祖先创造“投机”“取巧”两个词组(应为“词”)时并非贬义,其实这表示“注意时机”,“采用巧妙方法”云云。祖先创造时如何,我不曾考证过;但多少年来人们用这四个字表达了社会上的一种不正之风,并非词典把它归入“贬义范围”,而是词典记录了这四个字在语言活动中所传递的贬义信息。况且“投机”不等于“注意时机”;“取巧”也不等于“采用巧妙方法”。约定俗成在词汇的形成和发展上确实起作用,有时甚至是决定 性作用,这属于语言要素变异的研究范围。
  
(38)衣服上印外国字
  报上(88.06.10)有文说,这些年以在“T 恤”上印外国字为时髦。作者说在美国某地看见洋人穿的 T 恤前后各印三个大汉字:“盖了帽”。“没治了”——都是北京方言。我前年在巴黎街上看见一位外国小姐穿的外衣上 印了汉字,是“散文选”。据闻广州有少女穿的 T 恤上印有英文“kiss me”(吻我)字样,招来别人前去“接吻”的意图云云。 一般地说,衫上印的字只能是一种图案,传递一种美感信息,而不传递语义信息,所以穿衣者只须看这个字体美不美,合意不合意,根本不必理会 这是什么文字,更不必问它的语义。
  但后一例却又说明在某种场合被当作装饰品的文字符号传递了语义信息,甚至惹来麻烦。
  
(39)T 恤
  源出英语 T-Shirt(或写作 tee shirt),是一种男人穿的短袖衬衣(女人穿的衬衣有时也用这个词),有趣的是,T 像形:上面一横表两边短袖,下面一竖表衬衣身。“恤”,shirt 的音译(广州方言),流行于广东不下百年了——有时称“恤衫”。“恤”(音译)加上“衫”(语义,表所属类别),正如“啤”(音译)加上“酒”(类别语义),成为现代汉语接受外来语的一种特征。
  
(40)意识
  用“意识”来构词是近一两年来出现的新的语言现象。我前年(一九八六)十二月收集了十六个,去年(一九八七)三月共得二十四个,近来增加了多少,没有准确的统计。看到这样的句子:中国知识分子严重的忧患意识,掩盖了自己的主体意识和独立意识。
    然乎?否乎?这里不想评论。什么是“忧患意识”呢?文中解释说:
    ——从孔夫子开始,知识分子就把“国家兴亡”看得很重要,到宋代范仲淹提出“先 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忧患意识已得到“辉煌表现”。
    忧患意识就是通常说的“忧国忧民”。什么是“主体意识”和“独立意识” 呢?文中说:
  ——知识分子从未形成独立群体,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 立阶层,是附在皮上的一根毛,这个观点现在应受到挑战。知识分子除有知识外,必须是有独立功能的人,由于理论上的曲解,导致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薄弱,只追求人格上的完 美,而不祷于处理个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因而没有西方知识分子那种“超越”能力。

    主体意识,独立意识,自我意识,以及独立功能,超越能力——有点像朦胧诗似的,玄之又玄,我这个知识分子恐怕也因为自我意识不够,说不出 其中的主题意识,自惭形秽,有点自卑意识。
(41)略语
  略语就是把一个词组压缩成非常简略的符号——这在拼音文字中,只须 将每个词第一个字母抽出来写在一起即成,如NATO(北大西洋公约),CCCP或 USSR(苏联),USA(美国);非拼音文字压缩的方法却不是这样,也许更复杂些。
    科技上的术语或词组用略语表达的比比皆是,比方北京正在建造的 BEPC(正负电子对撞机)和报刊上常常提到的 MIRV(多弹头分导重返大气层运载 工具),汉语还没有创造出恰当的略语来。
(42)去往
    你听过火车上指导旅客换车的广播吗? “有去往郑州方面的旅客,请换乘第×××次快车;有去往沈阳方面的旅客,请换乘第×××次特快??”用现代口语不常用而过去曾经用过的“去+往”这种结构,是一种很有趣味的用法。“去郑州??”“往郑州??”是 一个意思,“往郑州去??”“去往郑州??”有近似的语义。双音节的去往比之单音节的去或往,更能促使听者注意下面的地名。
(43)旷日持久
    日本卡西欧计算机株式会社在《文汇报》(88.06.13)登的广告,有——
    袖珍多功能日记簿 用途多种多样, 旷日持久 快速调用、安全保密
    我手头就有这样一个电子日记本,怎么成了“旷日持久”呢?原来是误解了这个词组了。“旷日持久”是个带有贬义的词组,《现代汉语词典》释 作:“多费时日”,“拖得很久”。故《汉英词典》给出的英语等义词为proLonged,protracted。这里应当是“经久耐用”而不是“旷日持久”。各 种语言都有自己习惯的褒义词和贬义词,不能按使用者主观意志改变的。
(44)急症室/急诊室
  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警花出更》,有“急症室”字样,“急症”, 港粤通用的词汇,北方话区称“急诊”。“出更”,现在通用的港语(粤语过去有过这样的词汇),略近于值班巡查,值勤巡逻之意。Cow1es 那部大部 头的粤语词典没有收。近来电视和报刊常常出现一些从南方(尤其港澳)传入的语词:开放的社会理应如此。
  
(45)米高峰
  “不知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位华人,他向主持人要了米高峰,向华作家 发炮??。”(香港《大公报》88.06.23)。
  一个新的译名:米高峰,即 megaphone,或 microPhone,这里都叫“话 简”。抢米高峰,即抢话筒。
  
(46)国骂与诗
  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巴黎庞比杜文化中心与法国公众见面。据报道(港《大 公报》88.06.23),一位作家——他说在出国前,他曾到长城去游览,爬到长城墙头上,俯瞰下来,心里倒想该写首 诗,没想到诗写不成,只想到那么一句话:
    长城啊,真他妈的长??
    “国骂”出现在巴黎“文化中心”。西方有个词叫“反文化”(anticulture), 不知这是文化或者是反文化,不明白。
    
(47)不诗
  赵元任的名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一部研究现代汉语语言学的必读 书。书译于一九二一年,初版于一九二二年,距今已超过半个世纪了,但现在读来还是一种道地的现代汉语,读来仍发现不少新意,例如:
    但是有时候译得太准了就会把似通的不通变成不通的不通。或是把双关的笑话变成 不相干的不笑话,或是把押韵的诗变成不押韵的不诗,或是把一句成语变成不成语,??
  (见《凡例》) 清注意:“不笑话”,“不诗”,“不成语”。——不愧语言学大师:这是语言游戏式的构词。
  
(48)美国加州—蒙古烤肉。北京有个大饭馆,门前竖起霓虹灯招牌:
 
┌─────────┐
│ 美 国 加 州 │
│   蒙古烤肉   │
└─────────┘
百思不得其解。蒙古烤肉怎么能搭上美国加州呢?比方“北京烤鸭”是北京特产,能否这样写:
 
┌─────────┐
│ 美 国 纽 约 州 │
│   北京烤鸭   │
└─────────┘
年轻时听人说笑话月亮也是外国的圆,到现在才知道蒙古烤肉是美国加州烤的香——可惜的是,我到“美国加州”不下七八回,却未闻到蒙士烤肉味
(49)投诉
  “投诉”一词由南而北,流行开了。规范性的词书和一些方言词书多未 收此词(我说未收,不说不收,其用意表明词书收词的速度常常赶不上语词在社会生活传播的速度)。英汉词书 complain—语有诉苦,抱怨,控诉等释 义,也未收“投诉”一义。
  语汇是语言中最活跃的成份,也是最敏感的成份,同时是变化得最快的 成份。Roy T. Cowles 的 《广 州口语词典》(TheCantonese Speaker’s Dictionary)第 1045 页有“投诉”一词。t’aū-sò =To lodge a complain(即向政府有关部门提出申诉之意)。
(50)令誉
  作家刘心武在一篇文章中把“今誉”一词解释为“您的名誉”,引来了 热心人士十多封指正信。“令”作“善”“美”解,也许由这里派生出“今 亲”,“今郎”的“令”来(《辞海》312 页有这么一点“因用为敬语”之 意)。刘心武引用并赞同王蒙的倡议:作家要学者化。
  “学者化”,难。“勤查查《辞源》等工具书”(刘心武语)却是易于 做到的。
  一般洋人家里必备两书,一是词典,一是地图,这叫做需要,也叫做文 明。难道不是么?
  
(51)《明天发生了战争》
  有名的电影片《而黎明,这里静悄悄??》(?Aзорu збесь muxue)原作作者,写了另一部小说,去年(一九八七)拍成电影,也是写战争插曲的,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这部小说的名字也一样的特别,《зaвmpa бь■oǔHa》(《明天发生了战争》),描写未来的动词却用了过去式——
    二次大战前夜苏联一首流行歌的名字《Ec■u зaвmpa вaǔHa》(《假如明天战争》),这部小说有意仿照这首歌取名。未来——过去,过去——未来。

    艺术的含蓄性和艺术的深意,尽在修辞中。
  
(52)邓颖超。
   邓大姐为蔡楚生二十周年祭题词:
┌─────────────┐
│ 蔡楚生先生是       │
│ 中国进步电        │
│ 影的先驱者!       │
│    邓颖超1988年    │
└─────────────┘
 
全是规范化的简化字。这是中央领导同志题词用规范化汉字的一例;希望在实际生活中它不是唯一的一例。
(53)文传机。 
    telex一词初到中国,有人误译为“电报挂号”,后来才知道这玩意儿不是电报挂号,而是一种自动收发报机,此时——只有此时,即了解了新概念代表了什么新事物时,才确切地解释为“用户直通电报”,简称“电传”。《参考消息》(1988.07.06)介绍新兴起的fax时,译为“文传机”——这是跟打字机大小差不多,利用普通电话线把手写的或打字的文件传遍世界的新事物。
    “文传”——妙哉,不是话传,码传,而是文传,俗称“传真”者是。报纸广告(《人民日报》第八版,1988—07.07)却用另一种称呼:
 
┌───────────────┐
│ 日本电气NEC         │
│ NEFAX—10 图文传真机    │
└───────────────┘
 
    这里“传真机”加上“图文”两字,表达这个“机”的作用。
(54)麻疯?
  报纸标题:“是麻风不是‘麻疯’”(《北京日报》)1988.07.o7), 文曰:影片《红高粱》荣获第三十八届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后,报刊上发表了不 少评介文章。影片的主人公‘我奶奶’先嫁的李大头是个麻风病人。某些文章把‘麻风” 写成‘麻疯’,是不对的。”
    按传统医学,“风”是“六淫”(风、空、暑、湿、燥、火)之一,外感疾 病。“疯”在现代医学是另外一种症状。风≠疯。
(55)诗的翻译
    译诗,难事。译得太“直”了——等于帮读者查字典;太着重“意”——又常常走样。《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最后的一首诗的最后两段共六句, 语言学家赵元任译得既有诗味,又有诗情,瞧——
    本来都是梦里游,
    梦里开心梦里愁,
    梦里岁月梦里流。
    顺着流水跟着过——
    恋着斜阳看着落——
    人生如梦真不错。
好一个“梦里开心梦里愁”,好一个“梦里岁月梦里流”。译成七言,却又不拘于旧格律;押了韵,却又不显得勉强。请看原诗:
    In a Wonderland they lie,
    Dreaming as the days go by,
    Dreaming as the summers die!
    Ever drifting down the stream—
    Lingering in the golden gleam—
    life,what is it
    but a dream?
如果照原文逐字逐字“直”译,诗味没有了,意境也没有了。那时,真如西 谚所谓:a translator—trai- tor(翻译者是个叛徒)。
(56)??在了
    《参考资料》(88.07.10)的一篇论文有这样的句子。
    “航天计划每天追逐的目标在垦际,把和平摆在了首要地位。因为和平可以带来繁 荣和财富。??”
    “摆在了”,这是近几年出现的一种结构:“(动词)在了”=“(动词) 在”。上句在我们老一代人写出来时是这样子的:
    “航天计划每天追逐的目标在星际,把和平摆在首要地位。??” 语言要素的变化,有时并非等待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变化——这是说,即使社会生活没有发生显著变动时,语汇、语音和语法都可能悄悄地起变化。语汇 的变化比较显而易见,语法的变化却少些。
    
(57)西瓜水
  在抗战中的重庆,小吃店有出售“西瓜水”的,一尝,完全不是把西瓜 压榨出来的水,而不过是一种果汁:在重庆时是橘子汁。“西瓜水”是译音, 即英语的squash——在英国英语里。这个词的一个语义为浆果榨出的软饮 料。“西瓜水”这个词现在消失了。
  
(58)地名学
  新近成立了地名学研究会。地名学是一门综合的学问,也许可以说是多科交叉性的学问。地名学是地理学的分支,实用的分支;地名学同时也是应用语言学的分支。地名学至少牵涉到地理学、社会学、语言学、历史学、民 俗学、民族学等等学科。西方有一个字叫做 Onomas- tics,译为“命名学”,是研究人名地名的来源的学问。还有一个字叫做 toponymy,也许就是“地名 学”。
  地名是很有意义的,研究地名是一门饶有兴味的学问。比方“羊城”(广 州关于五羊的传说)。“哈尔滨”(一说由满语 halifan 转化而来,意为一 种扁豆)。
  美国有三个地名显示了三种语源一同时也说明了这三个地方的早期社会史:
  New York(纽约)——在英国旧地名“约克(郡)”(York)之前加上 一个“新”(New)字,表明这是初来美洲的英国人用他们熟习的地名称呼这个新地方。
  Los Ange1es(洛杉矶)——西班牙文“天使们”之意,表明从西班牙人 进入中美洲后来到这个地方,以西班牙语命名。
    Chicago(芝加哥)——这里的 chi-不念“芝”,念 shi-(希),源出印第安语,是某一种植物(也许是此地的特产),可见此地原来是印第安人 聚居之处。
    研究地名,往往如读一部社会史或民族史。
(59)“西西”
  “演员一曲终了,手握话筒,款步弯腰,道一声‘西西’,‘请多关交’, 或者添一句:‘但愿你死欢’。”(《人民日报·海外版》88.07.07.)“西西”即“谢谢”的讹音,“关交”即“关照”,“死欢”意为“喜欢”。——评者谓:说这是粤语,粤人恶心;说它为闽语,闽人未必高兴;“四不像”, 却充满“港味”。粤方言区讲普通话发音不纯,声调不正,情有可原——问题出在全国性表演中出现这种不必要的讹音,完全可称之为某种程度的语言 “污染”。
(60)乌尔都语/英语?
  巴基斯坦是多民族国家,二十四种民族语中的乌尔都(Urdu)语在全国 应用最广,但因为英国百年统治,英语在大中城市中相当普及。巴基斯坦在 一九七三年宪法中规“巴基斯坦的国语是乌尔都语,自宪法王效之日起十五年内(即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二日之前)为其作为官方语言做出安排。在乌尔都语取代英语之前,英语作为官方语言。”
    所以在一九八八年四月前后,全国上下对这个问题争论激烈。语言问题的“热点”今年移到巴基斯坦——前几年热点先后在比利时,加拿大。 反对以乌尔都语为官方语言的理由是:
  1)认为乌尔都语科技词汇贫乏,采用乌尔都语,摈弃英语将降低教育水平和科技水平;
  2)认为除乌尔都语以外的其他一些民族语也应当享有同等的“国语”地 位;
    3)认为乌尔都语“落后”,不利于国家的发展。在多民族多语言社会,即使规定其中流行最广的一种为“国语”,都会导致激烈的语言冲突。可见对待语言问题——其中包括对待文字问题,包括对待方言土语问题,政策性是多么强。
(61)“四大”
  近年流行的“严肃文学”《血色黄昏》这部小说中描写十年灾难中的一个社会现象:“一米六几的大姑娘像小兔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问她我国四大发明是什么?回 答: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页 436)也许这个“故事”只是作者的艺术夸张,可是回头一望,那些岁月除了被从宪法取消了的那“四大”之外,还指望青年人会得到什么信息呢?
    没有知识导致愚昧,愚昧导致盲从,其结果是一切都化为乌有了。正所谓:“往事如 烟”——人间万物化为一缕青烟,呜呼!
(62)无人性
  还是那本写知青在兵团中的悲欢离合的小说《血色黄昏》,真实地描绘了作为最最最革命的红卫兵主人公(据说即《青春之歌》作者的儿子)回忆 往事所写下的无人性片断:
    “用打击妈妈来表现自己革命,用打击妈妈来开辟自己的功名道路,用打击妈妈来满足自己对残酷无情的追求。我不知道一只小狼会不会在它妈妈正被猎人追捕时,从背后咬它一口,可我却利用文化大革命之机,狠狠地捅了自己母亲一刀——不管她有时怎么抠门儿,脾气怎么坏,终归是把自己哺育大了的母亲!”
    从无人性到兽性,从兽性到超兽性,这一段自白写得淋漓尽致。
(63)三人成众
  三个相同的汉字(或者汉字的三个相同的“部件”),组成一个新的汉字,这新的汉字往往是那三个组成部件的总和或超总和。三人成众——众是筒化字,却是合规律的,众=人+人+人。或者:众=∑人(人的集合体),集合体比三个成分之和要大得多。
  三口成品,三木成森,三日成晶,三火成焱,三耳成聶,三水成淼,三金成鑫,三 女成姦,三直成矗。三手为掱,即扒手也。
    或以此为例,证明汉字取蕴藏的信息量大,不一定。
  
(64)“以文养文”
  报载作家王蒙部长说:“以文养文。”我没有机会听释义,如果是想办法创收来改善自己的处境的意思,则这两个“文”字词义不一样,第一个文指能取得适当收入的活动,第二个文则指难于取得收入的活动。仿“以文养 文”例,出版界曾创过一个词组——“以书养书”,说穿了就是出版一些有众多读者能赚钱的书来支持另外一些内容专门且要亏本的书。
  这种“以(什么)干(什么)”的语词结构,在汉语里屡见不鲜。例如 “以心比心”(或“将心比心”)。两个都是心,但又不完全是一个人的心;“以牙还牙”,两个都是牙,但前一牙是我的牙,后一牙则是敌人的牙。还有常见的“以毒攻毒”——两毒都毒。但属于不同主子的毒。前清时提倡“以夷制夷”——即利用这一部分“夷”人(洋人),来整治另一部分“夷”人,而那时的帝国主义分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以华制华”——未一个“华”字是中国人,头一个“华”字是汉奸,或者走狗,不是人。
  
(65)言语/语言
    语言学专著把“言语”和“语言”分开,来表述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Saus-sure)的两个术语,即 langue(语言)和parole(言语)。索绪尔说,“语言就是言语活动减去言语”,又说“语言”和“言语”是“言语活动”所代表的整个现象中的两个因素。我怀疑这两个颠倒了汉字所能表达的 区分,有更好的译法么?——日本一个著名杂志《言语》,研究的就是语言+言语。
(66)齐飞·一色
    七世纪的王勃给我们留下了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好一个“齐飞”对“一色”!十三个世纪后,仿古作如下两句打油诗:标题与广告齐飞,汉字共英文一色。
    谓余不信,请看某报——“足球天地”是报上的一栏,“goldlion”与“金利来”是一种洋商品或土洋结合商品的商标,真可谓得商品经济新秩序风气之先者也!
(67)“大”字风
  《释“大”》一文(收在《辞书和信息》一书中),阐明了现代汉语的 某些规律性东西。作者曾喟然而叹曰:
    “大跃进是特定地点(社会主义中国)在特定时间(一九五八年)一种特定思潮(夸大了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那种思潮)指导下发生的一种‘左’倾政治运动。”(页39)
    作者认为“只作字面上的简单解释,根本不能表达这个词的语义。” 时文(《文汇读书周报》88.07.02)提醒:近来作品题名刮起一股趋“大”风。继《唐山大地震》后 出现了可观的“大”书名:
    《中国大趋势》《阴阳大裂变》《世界大串联》《人工大流产》《鸳鸯大逃亡》
    时文作者(贺锡翔)以为《南京大屠杀》的“大”字用得对,用得严肃;而《人工大流产》的大字却有点不伦不类。凡是词语形成一股“风”的,都会产生“负效应”,难道不是么?
(68)乐仔
    合众国际社报道(88.07.07 英文电)云:
  “已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语言又出现了一个新词‘乐仔’,该词是靠近香港城市广州的一个专有名词。”
    乐仔=同性恋者——连这家外国通讯社也不得不惊叹“这一短语表明广州出现了一种今人吃惊的时髦。” 同性恋的事实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上不算短,但像西方那样公然以同性恋者姿态暴露在公众面前,是新近才发生的。开放带来了一些预想不到(其实也预想得到)的消极因素,毋需吃惊。
  正如西方出现 homosexuality(同性恋)时“制造”了一个新词 guy 来 称呼这些“分子”,此刻在我们这块黄土地出现同一类社会现象时,不知何人也“制造”了这么一个新词:“乐仔”。
  guy 不见于正经的英语词典;“乐仔”也未入典,是不是从香港华语“引 进”的呢?
  
(69)0(零)
  从前“崇洋”者说,月亮是外国的圆;如今,任何人都有权利说,“零” 却是中国的圆。
  “零”用现代汉语表达为圆圆的○,同阿拉伯——乃至西方的表现符号 即椭圆 0 不一样。
  ○已制成字模,而且各种字体各种尺寸的字模,且进入《现代汉语词典》, 但很多“典”未收。
  “到二○○○年如何如何”——照现在公布的数字写法应作“到 2000 年”,没有那个圆圆的圈;“一九三○年春上海”写作“1930 年春上海”,也失去了那圆圈。不过正式文件上写年月日时仍用汉字,一用汉字,则这个 圆圈就不可少了。
  博士(=博学之士)于光远(不是于光远博士;“博士”在人名前或后,释义不同,“博士”在人名之后是一种学衔,现又改为职称;“博士”在人名前意为“博学之士”或“博识之士”,可见汉语字序的重要!)近来呼吁常用汉字和通用汉字都应该加一个圆圆的○=零,恰当之至。
  
(70)后门
  一九八八年七月三十一日,王府井某大企业星期日例行休息,门前挂一 大牌子,上面写道:有事请走后门
    妙哉!“有事请走后门!”前门休息了,“有事”只好请走后门——后面的门。“前门”走不通了,也只能“走后门”。后门,走后门,请走后门,只好走后门,只能走后门。妙哉!妙哉!
    
(71)公关小姐
  广州及其周围,对女服务员大都称“小姐”——这是近几年称谓的变化, 由“同志”变为“小姐”,恰如几十年前由“小姐”变为“同志”。报上标题:《穿军装的公关小姐》(《人民日报》88.07.31)。这篇报道文章出现 了这样一大串由“公关”组成的词语:公关小姐——公关舞台——公关部——公关协会——公关理论——公关活动。文中说,“公关小姐”的使命:“沟通和外界的联 系,宣传企业的形象,协调企业的内部关系,推销企业的产品,维持企人的生存”——任务大矣哉!前四句也许恰当,最后一句未免有点艺 术夸张。凡正派的企业赖以生存的是自己的产品和企业的作风,而不能只靠 “公关”维持罢?
(72)文盲
  消息说,拉美国家现有四千五百万文盲,百分之四十在巴西。(注意:巴西人口多,不是文盲率特高。)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官员说,拉美国家文盲多主要是由于大挑小学生辍学引起的。
    小学生不读书,是一种社会病——难道这不引起我们警惕吗! 列宁说过,文盲不能建成共产主义。何止如此?文盲是什么主义也建不成的,只有殖民主义可以容忍文盲。
(73)“只卖香烟,不卖口号”
  一家周刊(台湾《新新闻》88.06.12)载称:台湾省烟酒公卖局“局长” 郑世津要求以后在各机场免税店所贩卖的国产香烟,外包装将不再印刷“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字样,据说是为了“返乡客”探亲便利。这家周刊还说, 国民党一直使用标语、口号来宣传政策,每个口号都代表了某一阶段的某一 政策,上面这个印在香烟盒上的口号,是其中最没有“攻击性”的一个云云。 这位“局长”说,“只卖香烟,不卖口号”。
  如果把这位“局长”所说的各个时期的香烟盒子搜集齐全,倒也不失为 从语言研究社会进展的最好材料。
  原来在海峡两边都盛行口号:不能不说这是几千年封闭社会“语言拜物 教”所导致的特殊语言现象。
  
(74)迷你
  港台译 mini(微型)为“迷你”,己有十几年的语史,传入国内,有人 将原来的“超短裙”改为“迷你裙”;一时走运,一时不兴,近来又来“迷” 你了。《中外产品报》称,去年欧洲女性掀起“迷你裙热”,但美国职业妇 女却不大欢迎“迷你裙”云云。
  裙而迷你,一个常用的语词顿产生想入非非的联想,故不可取——牛津 出版的“微型字典”(minidictionary)实在迷不了你,也迷不了我。
  引进须优选:别害怕引进有用的、合用的、确切的新语词,可是有必要 拒绝一些不确切或产生歧义和联想的语词——汉字组词力特强,联想义也特 强,不可不注意。
  
(75)模式
  近来有人认为,理论家笔下的“模式”均是“mú式”,而非“mó式”—— “模” 有两音,mó和 mú一般字典的“模式”,“模型”,均读 mó~;只有“模版”,“模具”,“模样”读作 mú~。模(mó)式不读模(mú)式,这是语言习惯。 即读之为“mú式”,亦解作“模 mó式”。探求“模式”是否供模仿之用,抑只能参照、比照,问题不在读音;从音、形出发对某些术语作诠释,恐怕只有汉字 系统带来这么一种“望文生义”的倾向。
  
(76)绿色
  “绿色革命”是六十年代突起以反对环境污染,维护生态平衡为目标的 一种理想。据说,时下西方有“绿党”,志在摆脱左的与右的思维方式的政治组织。绿色——历来是和平、中立的颜色;一百○一年前,波兰医生柴门霍夫创始世界语(Esperanto)时,即以绿旗,绿星为其标志。现代汉语有“绿帽”、“绿头巾”之说——即欧洲所谓“头上长了角”那种“人际”状态。
  
(77)顺口溜
    群众的语言常常不仅生动,而且显得富有魁力。报载(《人民日报》88.08.02)—首顺口溜:
    穿着料子,
    挺着肚子,
    拖着调子,
    画着圈子,
    出了再大的事儿也不会离开位子。
    料子,肚子,调子,圈子,位子——“五子登科”,一副新官僚的样子! 还有一首:
    下来像个办事的样子,
    进出像个贵宾的样子,
    吃喝像个过年的样子,
    返回像个打猎的样子。
    四个“样子”!好一副“公仆”的样子! 这使我想起了《古诗源》——何不编一部《今诗源》?
(78)带响
  新闻界出现了这么一个新“行话”。报上响,喇叭里响,电视上响—— 一响而带动百响,是谓“带响”,正可称“一响百响”,一窝蜂上,这也是 大锅饭的副反应。
  
(79)无独有偶。
    上回有“美国加州蒙古烤肉”的招牌;无独有偶,大街上又见有另一个“北京加州”招牌:
 
┌───────────────────────┐
│       北京  加州           │
│       牛肉面大王           │
│ California Beef Noodle King Beijing   │
└───────────────────────┘
 
    中英对照,妙不堪言。两个地理专名,结合起来创造了另一番“天地”——语义的色彩浓极了。
(80)倒
  《水浒传》什么人在黑店中吃了蒙汗药,只见黑店店主拍手道:“倒也! 倒也!”现今盖了无数摩登大楼,怕难遇见“倒也!倒也!”的情景——只是碰到了一大撮(一小撮的反面)“倒爷”,使你不得安生。旧文字称为“二 道贩子”的,如今都叫“倒爷”:“贩子”上升为“爷”,可见其利害。名烟名酒开放价格,倒爷们冲向次名姻次名酒,一元五角一包的香烟,“倒” 了一“倒”,消费者非五元五角买不着了。倒那么一倒,价钱涨了几倍:如果倒那么几倒,倍数就更直冲云霄。更加神通广大的是“官倒”,官倒者即 有权有势之人(多半是一个权威“公司”)来倒买倒卖,真所谓吃人不吐骨 者也。
  
(81)倒挂
  近来“倒挂”一词活跃纸上,不止入文章,而且人文件。倒挂通常指“体 脑倒桂”——这个词或词组是一种很奇特的压缩型词组,简练而有深意,“脑” 者脑力劳动也;“体”者体力劳动也。体脑倒挂者即云脑力劳动者的收入低 于体力劳动者的收入,说得文绉绉一点:精神生产者在种种方面大大不如物质生产者,故有“手术刀不如剃头刀”的谚语——不是那把刀不如这把刀, 而是操手术刀的医生收入不如操剃头刀的理发师之谓——这就是“体脑倒挂”。
  
(82)忧→优

  看见一幅漫画,主人翁是一个穿西装的胖胖的君子,端坐在“八大件” 之间,画题:“先天下之忧而优”——仅仅换了一个汉字(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换上“优”字),语义大变,挖苦之情,逸于纸上。语言游 戏常常反映了一种社会的爱憎,汉语如此,外国语亦是如此——说者谓汉字所含的“信息量”大,故易“做文章”云云,存疑。
  
(83)再说“倒”
  时维龙年八月,“倒爷”以及“官倒”“私倒”这样加引号的语词,见 诸于正式文件;至于新闻报道中出现这种字眼,则已司空见惯。例如《人民日报》头版(88.09.03)标题:
    上海有色金属行业职工致函本报 揭露“官倒”层层盘剥内幕
    同日同报评论员文章:《坚决惩治“官倒”》。倒者利用价差(物价涨落之 差,仿落差一词形成的)买入卖出,牟取暴利之谓也。于这行伤天害理勾当的人;被“尊”称为“倒爷”;“倒爷”有公私之分,亦即官民之别;民间 “倒爷”名为“私倒”:官家“倒爷”称为“官倒爷”,其行径则为“官倒”
    ——“官倒”给“倒”爷们带来唾手可得的暴利,而给消费者、生产者和国 家带来莫大的损害,尤其是“官倒”,有权有势有物资,“官倒”不治,国无宁日。当“官倒”一词在日常生活中消失时,国计民生便有望了。
(84)优皮士
  十年前我介绍过“嬉皮士”(hippies)这个新词语:我说,嬉皮士是六 十年代后半期在物质丰富与精神空虚的美国泥土中诞生的;牛仔裤,男的留长发,女的推平头,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同现社会秩序“对着干”。
    嬉皮士长大了,进入社会成为中坚分子了——于是出现了优皮士(Yuppies)。按美国风行一时的《优皮士手册》(yuppie Handbook)下的定义,这些人住在大都市或郊区,年龄自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生活的目标在追求光荣、名望、利益、权益、地位或这一切,周未早午餐并食(又 因此创造了一个新词 brunch——由早餐 breakfast 与午餐 lunch 合成),下 班后还去运动,这类人在欧洲叫欧皮士(Euroyuppies),在台湾或译作“雅 痞”。或泽作“优辈”。其实是身穿高级西装,而略带嘻皮士那种反社会的味道。是嬉皮士的蜕化,是入了社会成为“栋梁”后的一种新社会现象。
  我们这里有优皮士乎?曰:有的。那是由红三代的子孙红卫兵蜕化而来, 既有造反脾气,又有赚钱本领。难道不是么?
  
(85)涂鸦
  在北戴河梅滨见一位少女穿的外衣上有一个意大利字:Craffi(这是个复数名词,原形为 graffito),我问:你知道写在你外衣上的字什么意思码?她答:不知道。穿写了语词的衣服是时下一种‘新潮”(new wave)——“新 潮”一词在港地流行,即一种新款式:新倾向,新趋向,新风尚,现在也慢 慢北移了。
  至于 graffiti 这个意大利字,是指例如纽约地下铁道车厢内外的乱写乱 画——文绉绉地说,即涂鸦;其实是西方一些“反社会”的青年为发泄自己的表现欲望,在街头(屋边、墙角、车厢、公共设施)随意涂抹的字画。纽约地下铁道集graffiti 之大成,我曾经写道:
    “车厢四壁上上下下,涂满了下流的,野蛮的,粗鲁的字句以及不堪入目的‘现代 派’图画——活像在旧中国公共厕所里所见到的。在这可怜的地下铁道中,我看到另一个美国。”
    台湾一位作者(詹宏志)也作过描写:“黑漆漆的换车厂里,成群的青少年拿着手电筒,在两欢车班交替的时间内,同心协力用罐装喷式油漆,迅速地把车厢外壁画成了大花脸。”
(86)分偶
  这是台湾使用的一个新词,即 apartnership 的译语。原来的词语是英文中的新词,不见于字典,只见于报刊(《纽约时报星期刊》),是由 apart(分开)和 partner(配偶)加 ship(表示一种行为状态的后缀)而成。台湾作者是从“配偶”一词出发,把它译成“分偶”的——据说美国实行“分偶”者有五十万人,成为美国八十年代一种新的社会现象。
  “分偶”者男女双方固定关系(新的婚姻关系?),但不同住在一个屋顶下,持续十几二十年每周固定约会,甚至有共同的子女,子女或归男的抚养,或归女的抚养,这些“分偶”独居而不同居,彼此不见对方的“丑态”, 彼此相敬如宾,爱情久而弥笃云云。
  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或引以为忧,或称之为突破了传统。分偶与配偶, 进步与灾难,主妇与主夫,从语汇学看只不过是相对应的语词,它们却反映 出社会思潮的变化与变革。
    会有哲人给《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写续篇或加新注么?
(87)记号
    符号学界多推崇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为“祖师爷”。索氏说的“符号”(sign)实即记号,是由两个侧面所组成——即索氏所称的“能指”(台湾译“意符”signifiant),“所指”(台湾译“意涵”signified)。L.Hjlmslev 称前者为“表现”(expression),称后者为“意义”(meaning);他说表 现和意义为矛盾的对立物,而矛盾的统一即为符号。
(88)滑坡
  “上海地方财政两年连续滑坡原因何在?”这是导入科学技术名词(术语)来评论社会现象的新例子。上引句中的滑坡一词,以前使用连续下降或连续减少等等语词——但八十年代的社会习惯,却喜欢使用科技术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描绘出语言色彩。对此,有人反对,有人称道。能“定”于“一”吗?不能。
  
(89)“国科联”
  报载:“国科联第二十二届大会在京召开”(《人民日报》88.09.12)。 报道说:“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非政府性国际学术团体——国际科学联合会理事会(简称“国科联”)第二十二届全体大会,今天在北京开幕。”??
    由此可见,“国科联”实为“国际科学联合会”的略语。说者谓:不知道为什么不简作“国际科联”,而简作“国科联”;“国际科联”比“国科联” 只多一个汉字,但其传递的信息对杜会成员心理说更完整,更准确。正如:“国家计划委员会”筒称“国家计委”而不简作“国计委”; “国家教育委员会”简称“国家教委”而不筒作“国教委”。由于现代汉语的“国”字可构词为 “国家”或 “国际”, 因此国内机构筒称“国家”,国外机构简称“国际”。例如:“国际世界语协会”简称“国际世协”,而不作“国世协”;同样,“世 界和平大会”筒称“世界和大”而不作“世和大”。与此相类似的,UN(为 United Nations 的缩写)在现代汉语筒称为“联合国”,而不作“联国”; UNESCO (为 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 的缩写)简称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而不作“联国教科文组”(相对应于英语六个单词的缩写)。注意:这里用联合而不用联,用 组织而不用组。
    从社会语言学角度看,这叫做语言习惯,这里还牵涉到现代汉语的构词法习惯。
(90)婴儿也会思考
  报载美国康乃尔大学心理学家史贝尔克博士新发现,婴儿也会思考。她认为思考、感觉、运动功能三者都是“与生俱来”,并非后天习得的,因此,思考是一种本能。
    报上只廖廖数语,未见论证,不知其详。思维和语言哪一个先发生?这个两难问题困扰了我们很久了,说先有思维,那么,用什么媒介来思考?说先有语言,那么,没有思维又何来语言?——那岂不是一系列无意义的噪声么? 看来只能根据实验心理学和神经语言学取得大量数据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我近期观察了一个小男孩从 0 岁到 1.5 岁的语言行为。当他长成到 0.75 岁时,他还只能说出“爸爸”“妈妈”等几个词;但他能听懂大人某些语言(不是全部),因为他能按照他所听懂的指令去作某种动作。到他 1 岁时, 他就模仿大人教给他的单词发音,这时,他一般能对大人发出的指令(语言)作出准确的反应。差不多到 1.5 岁(一周岁五个月)时,某一天,当他爸爸 下班回家时,他突然发出了“爸爸回来了’五个字——事先并没有人教过他说这一句子,但是“爸爸”“回来了”甚至“爸爸回来了”他都反复听见过,个别也模仿过单词(不是句子)的发音。这说明:他的大脑信息库中存储了这几个词并且存储了反映这种行为的句子,在适当时候他居然会调出来使用。他有思考,尽管他没有足够的语言材料。
(91)灰市场
  用颜色来表达某种语义,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语言现象。近来增加了一个 灰市场理论,与红市场、黑市场相比对;据说这个词来源于苏联经济论文。

    红市场指国营市场,黑市场指自由市场,而那种靠关系或“走后门”进行商 品交换的场所则被目为灰市场。
  
(92)语言经济力
  语言经济力是社会语言学的一个新概念。设 E=语言经济力,Gw=世界总国民生产值(GNP),GL=某种语言使用地区或国家的国民生产值,则E ? G LGW《日本经济新闻》(1988.08.06)按这个公式发表了一个语言经济力的情况 和预测:情况是一九八五年的实际,预测是二○○○年的期望数字(按照日本官方[经济企画厅]《2000 年经济展望》一书),是按比值大小排列,有如下表(数字为百分比):
    一九八五年(实际)     二○○○年(预测)
    ①英语 36.9 %         ①英语 34.9 %
    ②俄语 13.1            ②俄语 11.9
    ③日语 10.1            ③日语 11.4
    ④德语 7.2             ④德语 6.6
    ⑤法语5.4              ⑤汉语 5.3
    ⑥西班牙语 4 .5        ⑥法语 4.9
    ⑦汉语 3.1             ⑦西班牙语 4.6
    ⑧意大利语 2.8         ⑧阿拉伯语 2.8
    ⑨阿拉伯语 2.8         ⑨意大利语 2.5
    ⑩葡萄牙语 1.9         ⑩葡萄牙语 1.9
    据日本预测到二○○○年中国的语言经济力将跃居世界第五位,而前四位(英、俄、日、德)语言经济力所占次序不变。这个数字有何种理论意义,还待论证。
(93)文盲问题
  文盲不能建成共产主义,列宁这句名言几乎是无人不知了。文盲能建成什么“主义”呢?或者文盲只能永远做统治者的奴隶?或者文盲也能维持一个物质富有而精神空虚的群体?
  据说在美国,“文盲问题已经成为一个日渐突出的社会问题。”(《人民日报》88.09.23)同一来源说,纽约市文盲或半文盲约有150万人,而美国全国统计文盲和半文盲超过 2300 万。“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不仅不能读书看报,甚至连路牌、公共汽车和地铁站牌等许多 交通标志都不认识。”
    对文盲和半文盲,当然谈不上什么科学什么民主。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这么一个“今人不安”的数字:
  亚大地区二十八亿人口中有六点六亿文盲——文盲占亚大地区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五(几乎占四分之一),而其中印度和中国文盲人数占亚大地区文盲总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二分之—)! 在我国,“属全国首富的一个省,文盲比例竟达百分之二十七”——作协唐达成这样说。 按国务院规定,城镇人口识二千个汉字,乡村人口识一千五百个汉字,便达到“脱盲”状态。
  文盲不只是识字的问题,应当是个综合的文化素质问题;当然,最起码的基础是识字。不知道能否达到这样的认识,文化的起点是识字,而不是唱歌、跳舞、演戏。
(94)麦克太太
    报上有一段精采的描写:
  “只要在咖啡店吃饭,麦克太太就总是买一个汉堡包,她并不特别喜欢汉堡包,可她不认识菜单上的字,只知道咖啡店里准有汉堡包。在超级市场买东西,她只挑那些她认得出的东西。她不认识商品标签上的字,要是罐头上只有字没有图,她就不敢买。”(《人 民日报》88.09.23)
    这里描写的场地是美国。这段文字不只涉及通常人们所关注的文盲问题,它关系到非语言交际和现代社会的信息传递问题。
(95)“对缝”
  这是一个当前在商品流通领域中的“行话”——语义为:以沟通买卖双方的联系为手段,获取差价或一定数量的劳务报酬。妙在“对缝”者一无资金二无物资来源”只是“倒”来倒去获取报酬。这是商品流通的正道么?不。这个语词在理顺经济环境以后将会“淡化’或消失。
  
(96)文字的“命运”
  英文《中国日报》(88. 09.28)刊有中国读者投书,抱怨街道上或公共场所的公告、告示只有中文,不加英文,“对于外国人,他们不认识中文,很难让他们服从这些规定。”信中说,有洋人骑自行车要通过王府井大街, 他又不认得在街头公告上的中文(每天一定时间内不准汽车和自行车通过),引起很多麻烦。这位中国读者说:“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我们只需在中文告示上加上英文就行了。”
  确实“很容易解决”。但为什么要在王府井街头张贴中文告示上加上英文呢?我不是排外分子,在外国人经常居留或交往的场地(如八达岭游览地或友谊商店)设置中外文对照的公告或指示牌,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必要的。不能认为在一切场所都要加上外文(不管是英文还是什么文)来“方便”外国人。这是香港“模式”——须知香港是十九世纪使用英语的一个强国(政治术语称为“帝国主义国家”)强占的地方(政治木语称为“殖民地”),它是英文加上中文,而不是中文加上英文。
    在纽约的时报广场树立的公告或指示牌,告示,英文之外加上中文了吗? 我看见民警的臂章是这样写的:
    公 安
    POLLCE
  上面是汉字,下面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否有过这样的规定?必要性如何?统一的还是地区的特殊规定?在我——一个中国公民——看了总不是味道。

    有这么一个公开场所,解放前所有标志都是中英对照,解放了,这个美国人办的机构所有标志都换上中俄对照,因为“一边倒”。十年浩劫——俄文“修”了,因此砍了,剩下中文。开放了,中文旁加了英文。一部语言史成了一部社会史,耐人寻味。
(97)今之古文
  报上今之古文多矣哉,“出闹市,步田野,茂林葱郁,嘉禾如海,微风 起处,绿波治渺,容拥大自然之怀抱而焕发已失之青春;俯仰天地之无限而 不知老之将至;且阳光灿烂,空气清新,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各取所需, 尽得其乐。”
    观古之今文,“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至于负者歌于塗,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偿提携,往来而不 绝者,滁人游也。”
    前者刊于一九八八也,后者成于一○○七一○七二也;前后约跨千年也,而古文不衰也。
  
(98)数字癖
  报载有十不准,十坚持,十反对,十带头,九严格,八要求;还有一慢二看三通过;前有“五四三”办公室,后有“五四三二一”——十年浩劫时有三忠于,四无限。人告诫说,“不要玩文字游戏”——文字游戏不过是游 戏,而现今的一个中心,两个重点,三个认识,四个结合,五个变化,六条措施,七个条件,八个保证,九个指头,十大罪状,不是游戏,而是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数字癖源出数字灵物崇拜,而数字灵物崇拜则导源于语言拜物 教。
  
(99)“王後”
  电视屏幕出现过两次“王後”字样。客问:“王後”是什么呢?答:“王 後”即“王后”。“后”为“後”的简化字,後简化为后,但不可逆转,即不能认为后字的繁体字为後。再举一例:“打秋韆”的韆字简化为千,可是“千千万万”不能作“韆韆萬萬”。现在电子计算机可以兼容简繁两体,一按指示键,简体即可变繁体,或繁体即变简体,在制作这个程序时,应当注意有若干个汉字是有“不可逆”(只能单向)的现象。
  
(100)图像诗
  日本《言语》杂志今年起有一个连载,是诉之视觉的诗;据说这是符号学和非语言交际(nonverbal communication)的理论形成以后,有些诗人不满足于传统的诗作,嫌它没有视觉效果,故创造一些新体。澳门一语文刊物 称之为“图像诗”——在署名梯亚的文章中举了林亨泰的诗《车祸》——“表现了车子迎面冲来的那点有速度、有远近、有行动的紧张的感车觉。”《言 语》今年二月刊载了日本诗人新国诚一的诗《恋》(一九六八年作),也有类似的图像:把“恋”字的繁体“戀”放在当中,上面延伸“言”字,下面 延伸“心”字,左右各延伸“系”字,企图达到视觉上的强烈感受。
  其实美国一个现代派诗人康明斯 e.e. cum-mings(注意:这位诗人打破传统写法,一律不用大写字母)几十年前就提倡过诉诸视觉和听党的诗。
  照这个论点发展下去就不要语言。现代戏剧有两个极端,一是全然不用有声语言(如哑剧),一是全用口语(独白)而不用一切动作。不论前者或后者,本质上还是以语言为媒介,都离不开语言。
* * *  * * *  * * *   * * *
    写成百条,已到岁末——读者一定看腻了,作者也该走出密林,回家过年去了。??!(读作 bāi bài 源出美国英语 ByeBye,这个新词随着各种易拉罐可乐橙宝果 珍迷你巴士的士由南而北进入语词的密林,??!)


2#
 楼主| 发表于 2016-2-24 00:45:18 | 只看该作者
(101)量
  在语言文字领域,古人对量的观念是很精确的,今人却不怎么样。汉朝许慎著《说文解字》叙曰:此 14 篇 540 部 9353 文重 1163;解说凡133441 字。表述得清楚极了——不仅记录了全书多少“字种”,而且把全书用字(语料)数也表达了。宋朝丁度编《集韵》(一○三九年编成),序例也称收字53525,精确之至。 今人编字典却反而对所收字量描述模糊。例如《新华字典说,所收单字共一万一千一百左右。《现代汉语词典》煎言说,“词典中所收条目,包 括字、词、词组、熟语、成语等,共约五万六千余条”。这么一左一右,这么一约,便不妨写数码,不好作“11100 左右”或“56000 余条”了。——难道今人连用手工机器统计一下的余暇也没有么?不见得。何故?
(102)尘
  这个字见于简化字总表,一般释义为“尘土”,等于不释,可是这个筒 化字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这一点恐怕很多人没有识到。
  古人造字表示尘埃这种事物时,最初用三只鹿扬起上来——那就是尘土。■这个字见于镌刻在金属器皿上的铭文,三尺鹿土路上奔驰,必定扬起叫做“尘”的微小土粒来。那时肯定还没有高速公路,否则一百只鹿飞奔 也扬不起那些微粒子来。这个字,恐怕我们的祖先在公元前(秦朝)就已觉得它难写(可不难认),太费事,后来聪明人说,用不着三只鹿,只一只鹿 在土路上奔驰也能扬起这么一大把微粒的。为了方便,人们就改写作“塵”——那是简化字了,真是罪该万死。一只鹿奔跑了约一千年,到宋朝时,就有人觉得连这么一只鹿写起来也费事,聪明人想,不就是土路上扬起的那些小小的土粒么?索性写作“尘”算了。这又是一个该死的简化字,所以宋朝 丁度编《集韵》(公元一○三九)时在相关的条目下注明:“俗作尘,非是”,可见十世纪前后“尘”字在民间流行,故称“俗”字。被宫书这么“非是” 一下,即不承认它的规范性,从此“尘”字打落冷宫,直到一千年后又为人“挖”出来加以赏识。小孩最赏识,因为它易写易认;像我这种中等文化水 平的人更赏识,可省几笔。这么一个字的发展史或进化史,证明了语言学大师赵元任教授说的“其实有史以来中国字是一直总在简化着呐,只是有时快 有时慢就是了。碰巧现在这时候有很多的大批的筒化提议就是了。”(《通字方案》)
(103)海然热
  这是赵元任教授给法国著名语言学家 Claude Hagège 起的汉字“姓名”。 海氏自己十分欣赏这个译名,他说,这几个汉字表达了他的法语姓氏最初的语义——虽则现在很少人知道了。他还欣赏这几个汉字道出了他本人的热情 奔放的性格。
  汉字组成的词组,汉字组成的专名,常是会引起人们“望文生义”,因此可以说汉字有“特异功能”。例如在译写女性专名时,选用了一些带有女性倾向的单字,或选用有“女”字旁的单字,如安娜,露意丝,玛丽,等等。在近代史上,当这个古老的封闭的“天朝”,突然面对西方殖民者入侵时,人们不怀好意地往往把“洋”人专名加上“口”旁,如“■咭唎”,更有甚者加一个“犬”旁,这都是旧时代利用汉字:“望文生义”的“特异功能”,在译名上做了手脚,以便唤起人们得到字面以外的语义信息,因而得到阿 Q 式的自我安慰。
(104)番鬼
  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华南群众新造的词:“番鬼”——把外来的(外国的)东西称为“番”,是古已有之的;但是近代则将这些“番”邦(外国)来的“番”人蔑称为“鬼”,故称“番鬼”。鬼是比人低一等的生物(死物拟人 化即变为生物),而且是使人讨厌的异物,愤激之情溢于字面。“番鬼”一 词又转回英文,则写作Fan Kwae,这个字进入了十九世纪的英语词汇库,美国来华的首批冒险家中,有一个叫做亨脱(Hunter)的就写过一部《广州番鬼录》(Fan Kwae At Canton),记录了当时爱国群众(尽管有点狭隘的锁国倾向)对“番鬼”的种种态度,保存了西方入侵者眼中所见的不甘为奴的 中国人的本色。
  
(105)《一千零一夜》
  法国人阿·加兰(Antoine Galland)于一七○四年把名著《一千零一夜》 译成法文,法泽本大受法语读者欢迎,但译文与原文之间有些地方差距很大——是译者的阿拉伯语水平不高吗?法国国立图书馆现在保存有译者手稿,这稿本上的眉批脚注充分证明了译者具有精深的阿拉伯语知识,而且表明译者力求译文准确地表达原文。但为什么会出现译本中的“不忠实”呢?据法国语言学家海然热说:当时“对翻译的评判标准与今不同”,那时宁愿“美而不忠,雅而不信”,结论是译者这样做是“考虑读者的胃口”。
  也许是这样。读者的接受能力和风尚当然会影响翻译,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系,在转译时是决不能照字面一字一句直译的,这一点必须考虑在内。

    关于风尚和接受能力的影响,可以研究伍光建的翻译;关于对两种绝然不同的语系进行移译:既不按字句的表面语义,就必须按其“神韵”或“深层信息”,这一方面可以举出和研究林纾某几种较好的翻译(例如与魏易合译的《萨克逊劫后英雄略》中的某些段落),以及赵元任翻译的《阿丽丝漫游奇境记》。
(106)香榭丽榭
  巴黎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近译作“田园大街”的,从前通写作“香榭丽榭”或“香榭丽舍”——那是法文 Champs-Elysees 的音译,这四个字多美呀!一幅令人神往的街景:一幢又一幢别致的房屋(榭,舍)散发着一阵一阵香 气,美丽极了。
  巴黎附近有一个好去处,原称 Fontainebleu——前人译为“枫丹白露”。法文读起来有点像英语的 Fountain Blue,蓝色的喷泉。枫丹白露太有诗意 了:一片红色的(丹)枫林,这里那里洒着一滴一滴的无色的(白)露珠, 简直是神仙的去处!
  至于诗人徐志摩给意大利的文化古城佛罗伦萨写上三个迷人的汉字—— 翡冷翠(从当代意大利语 Firenze 音译),翡翠已绿得可爱,何况还加上一层寒意(冷),那就太吸引人了。
  也有难听的地名,不知是哪几位富有幽默感的先人们,给我们留下了几只牙:西班牙、葡萄牙、海牙——怎么葡萄会有牙呢?怎么海也有牙呢?怎么地中海两个早年航海发达的国家连同西欧一个“上帝造海,凡人造陆”的国家(荷兰)首都竟变成一颗牙呢?有点逗人发笑,然而约定俗成,正所谓 “天长地久”,改不了了。
  
(107)自我贬低
  据说外国科学家注意到我国一些学者的科学论文著作:包括摘要常常使 用“Apreliminary study on?”(??初步研究)——1jreliminary 这个字同中文的“初步”语义和语感都不完全一样。中文这个词表示谦虚,英文这个词却“不是一个好词”,表明很不成熟,既然很不成熟,干吗要拿出来呢?人说,这个词“无形中自我贬低了文章本身的水平,好一个“自我贬低”, 说得妥贴极了。
  加拿大一位植物字家说,要把生活中的谦虚(这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和科学上的实事求是区分开来。说见《科学报》(1988.11.22)。
(108)时间可逆
    自我贬低难道是我们这个特定时代特定地方的病毒吗? 报载:上海“南京路除了路名换为中英文外。坐落在此的一百六十七家名、特、优商店也都挂上了英文店名的牌子。外宾经常游玩的十二家公园,都已绘制了英文导游图和景点英文牌”。(《文汇报》,1988.11.22)
  笔者孤陋寡闻,这是几年前七月间发生的事了——一夜之间,返回到次殖民地时代。阿弥陀佛!谁说时间是不可逆的?用不着耗散结构理论,也能证明时间是可逆的。
  
(109)“三合一”
  “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将语录,诗词,“老三篇”印成一本,随身携带,比基督徒对《圣经》还要虔诚的那么一部红小书,当时叫做“三合一”。

    报载,非洲喀麦隆也出现了一种“三合一”,那是口语,不是红宝书——喀麦隆人称之为 Camfrang1ais,这个字也是“三合一”,Cam 就是“喀麦隆” 的缩写,fran 就是“法语”的缩写,glais 即法文“英语”的缩写(采词尾五个字母),据说“学校”叫做 1eschool(第一字为法语定冠词,第二字为英语“学校”)。
  喀麦隆由十六世纪开始,即被葡、荷、法、德、英等国殖民者轮番入侵或占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占东部,面积为、全区六分之五;英占西部,为六分之一;与此相适应,东部“官方语言”为法语,西部为英语。 一九六 0 年法属部分独立,一九六一年英属部分独立与东部合并,成立“联邦共和国”,官方语言为法语和英语。但是喀麦隆青年流行了这种三合一语,短短十年,很多喀麦隆人都会说并乐于说这种语言。
  这是最新的混合语(Creole)——也许经过一个、两个、三个世代,它就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正式语言,也就是说,它会有独特的语法和拼写法,成为一个活的语言文字系统。反正一张白纸什么也好画。
    语言文字的诞生在这里可以看出端倪。
(110)请读我唇
  布什在一次竞选活动中说,国会压我增税,我说不,他们又压我,我又说不,他们又会压我,我则对他们说:请读我唇(read my lips),不增新税。
  这是 William Safire 在《纽约时报杂志》连载的《语言漫论》(On Language)专栏中说的(88. 09.04)。顺便记一笔,这位专栏作家真了不起, 每周发表一次关于语言现象的论述,十数年而不问断。
  请读我唇——是加重了语义的表现法,请君不只听我说,同时请君看我 说。又听,又看,我说的是真话,不能改动的。
    王光祈半个世纪前翻译一首英格兰民歌时,曾用“饮我以君目”作歌名——即 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虽则用的是文言,但情意绵绵,活跃于纸上,时人译为“你用秋波向我敬酒”,白则白矣(好懂得多),但听了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王光祈运用了我国传统的语言美学特征,把“饮” 字用活了,才有这种情意,可以联想到古诗“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中 的饮字。
    可知语言有它的奥秘(mysteries),有点神乎其神的味道。
(111)苏·广州
  你知道这个地名吗?这是苏州和广州两市的缩写,中间有一圆点,也是 创新。
  缩写和略写应当有个章法——如上例,中间圆点所占地位,完全可以放一个“州”字,“苏·广州”不如写作“苏州广州”,更为明快。不能认为 一缩就更好。
    这个略语见于王府井一家店铺的红布横额。文曰: 苏·广州石英钟展销

    缩写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病毒”。假如这种“病毒”扩散了,那么,你将 看到:
    北·东京结成友好城市
    上·北海是两个开放城市
    推而广之,将得到今人哑然失笑的写法:
    中·美国文化协定(=中国美国)
    里·中曾根会晤(=里根、中曾根)
    民·联德两国议长互访(=民主德国、联邦德国)
    伊拉克·朗互换战俘(略去一“伊”字)
    对不起,以上例子幸而都是我杜撰的,博读者诸君一笑!
(112)贫困线
  报载官方数字,我国贫困线定为农村每年每人收入为人民币 200 元(见 China Daily88.12.31)。城市居民贫困线定为多少,没有公布。
  贫困线一词是“舶来品”,英文作 poverty line。凡有“线”字为语词 后缀者,大抵都是舶来品例如人们熟知的“路线”、“总路线”,以及人们常用的“地平线”、“回归线”、“国境线”、“内线”、“外线”、“水平线”、“曲线”、“直线”、“天线”、“地线”、“雪线”、“火线”、 “战线”。
  现代汉语中“X 线”有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种别的东西——例如“X 线”其实是“X 射线”的简称,亦即“X 光”(x-ray)。“放射线”、“红外线”、“紫外线”、“衍射线”、“折射线”、“散射线”、“反射线”、 “宇宙线”的线,全是光。
  至于科学术语“热线”在六十年代转化为政治术语,却是一条真正可以 通话的线路。
  
(113)烟雾
  合众国际社电(88.12.02),科学家说,烟雾中含有的臭氧正在使美国 棉花减产。
  烟雾并用,成为一种既有某种燃料排出的、污染空气的烟,又有自然界 形成的雾混合的东西——烟+雾,成了一个新语词,即烟雾。
  我不能确定现代汉语烟雾一词是否外来语,是否由英语的 smog 引进的。 英语的 smog 应当也是近年形成的语词,那是 smoke(烟)和 fog(雾)的混合体,前者取首两个字母,后者也取末两个字母。这种构词法在英语可以遇到一些,例如 brunch 即 breakfast(早餐)+lunch(午餐)合成的语词,也许是因为起床太晚了,早午餐合并在一起吃的那种餐。在现代汉语,这种 构词法却是常见的,而且两个汉字合在一起用往往就产生新义,这个新义并不单纯为两个单字的语义之和,如“烟火”,不是烟+火的单纯和,而是一种特殊的东西。
  
(114)■
  香港(或者还可加上珠江三角洲)文化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体:在它有能力迅速吸收外来文化的同时,顽固地保存着前资本主义文化。
  在香港人的寓所门前,看见这么一个倒挂的“福”字,问其意,即“福 倒了”,而倒→到(实则四声不同),就是“福到了”。“五福临门”——旧时代过农历年大门上的横批常有这四个字,福既临门,也就是福到了。要 福到,即将福字倒写——这里保存着典型的语言灵物崇拜,即语言拜物教。
    旧时代乔迁新居,得挂上一幅“标语”,文曰: 进■大吉
  进伙即入伙,也就是进入新居,而伙与火谐音,故要倒过来写,如果不倒写,则会引起火灾——我硬是弄不懂,火神为什么一看见倒写的火就不生气了,不放火了:难道火神爷的眼睛是倒挂的么?
  那十年——我指的是人畜共生的那十年(一九六六——一九七六),凡 写“打倒某某某!”标语时,总要将某某某这姓名倒过来写,作:“打倒■■■!”然后在某某某三字上用红笔打一交叉,这样表示已经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其实写的人和看的人以及被写的人都知道,光那么一倒写,人未必会真正被打倒的。但那是一时的风尚,觉得非如此不解恨,至少可以在心理上觉得此人非倒不可了。这也是语言拜物教的变种。
    语言与巫术是共生的,此语直到现代而不失其意。
(115)量词
  外国一位语言学家说,在例如汉语等亚非很多语言中,词素必须与名词相结合,或与动词相结合,一般地口语不说“一信”,只能加上一个量词, 成“一封信”。
  很对。但从这里不能得出必须的公式”,这是可加量词的格式,还有可不加或不加即变更语义的格式,例如一草一木,一言一行,一张一弛,虽有点文言成份,但已人口语。此外还有:三心两意(三颗心,两种意见),五 花八门,四通八达。
    也不能把这归结为文言无需量词。
 (116)使用邮政
    一邮局门前贴有大字:请使用邮政!“邮政”怎能使用?不解。 通过邮政局来传递信件,能筒称“使用邮政”么?“请使用消防!”“请
使用公安!”可乎?不可也。
(117)爱滋/艾滋
  当前世界上谈虎色变的 Aids,初译作“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后改从港台音泽,作“爱滋病”——后来又因望文生义,且有攻击者,说这并非“恋爱”“滋生”的病呀,现下报刊多改为“艾滋病”。而新加坡却索性把 它写作“爱之病”。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往往会有望文主义的弊病或优点。

    日文转写外来词比我们方便,用假名一拼就行,Aids 作エ亻ス”——没有引导到想入非非的语境。日文另有用汉字写的病名,作“后天性免疫不全症候群”——“后天性”即汉语“获得性”,即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 “免疫不全”即我们的“免疫缺陷”,而汉语的“综合症”在日文汉字写法作“症候群”。 说见《1989:现代用语の基础知识》P.885。
(118)系列
  现在用“系列”(series)的词组多起来了,化装品系列,香水系列, 家具系列;出版物也有很多“系列”。过去称“丛书”,如今称“系列”,即编在一起之意。近见台湾出版物,有成功丛书系列 一语,既是丛书又是系列,难道不是一本书一本书编集而成的“系列”,而 是一套书一套书编成的“丛书系列”么?
  导入系列两字也许会引起新鲜感觉,但不必重床叠架,否则如前人所云:关门闭户掩柴扉——三个动作实则一个动作,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119)倾斜
  时人好用科技术语来描写社会现象。国家统计局发表的 88 第 1 号统计报 告(89.01.18)使用了五次“倾斜”:
    ——分配结构不合理,社会收入分配过于向个人倾斜。
    ——工业内部结构出现两个不合理倾斜;
    ——企业结构上向乡村企业倾斜。
    ——工业结构向加工工业倾斜。
    ——有关部门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整产业结构、产品结构、企业结构上,采取倾 斜的政策。
    报纸头条新闻(89.12.12) 齐心合力把农业搞上去 七个部委提出倾斜措施
    倾斜措施意即国务院所属七个部和委员会要“向农业倾斜”,也就是重视农 业、支援农业和发展农业的意思。
  倾斜这样的科学语词这样使用,五十年代不曾有过,六十年代、七十年 代都不会有,只有八十年代的今天,“倾斜”才广泛应用在社会生活的各个 方面。
    愈来愈多的科学术语进入了社会通用的语词库,这是当今出现的社会语言现象——个人是挡不住这股潮流的。但滥用却会引起语义的模糊,不利于信息交流。
(120)运行
  同上报告是对一九八八年我国国民经济运行状况进行初步分析。报告 说:“展望一九八九年,国民经济将在紧缩中运行,调整中前进。” 港报称为运作的,大约就是这里的运行;是一种行为的进行状态。
(121)高买
  港人把在商店偷窃货物的行为称为“高买”,幽默之至。语源可看港一 文具店的告示:
  “严拿高买,一经发现须付三倍货价。” 拿了(偷了)商店的货物,不付货价,一经发现,要付三倍的货价,这岂不就是高买(高价购买)了么!
  
(122)走穴
  八十年代冲击文艺舞台的“术语”——一个头人(或称牵头人)串连几个名角,特别是唱流行歌曲的“歌星”,加上几个普通演员,自由组合成小分队,进行短期巡回演出,收入由牵头人和演员按协议分配。演员参与这种活动,称为“走穴”,牵头人叫做:“穴头”。走一次穴,红星得到的钱以万计。
  由走穴想到出血——出血是电视中频繁出现的词汇,都与银钱有关,诈人钱财谓之使那人出血,自愿或不自愿付钱亦称出血。
  这提醒世人血与钱有关系。五十年代献血者都是抱着自我牺牲精神,现今则除“义务献血”者外,都得有偿献血——出血能不与钱搭上关系么?
  
  (123)STD
    电视一节目(89.01.16)说,性病这个词已经让位给 STD 了。 开放的环境带来了久己不间的性病。这不是开放政策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开放必然会引来外间世界的污染物质——性病不过其中之一。
  STD 是一九七五年 WH(世界卫生组织)认可的新缩略语词汇,即Sexually Transmitted Diseases(性传播的疾病)这个词组三个字的头一个字母,故 日本人译为“性行为感染症”,在日本指淋病、梅毒、软性下疽和被称为“第四性病”的某种淋巴性病。现今世界由于性行为采取了多种非正常渠道(例 如口交,肛交等),所以性病的病原体也复杂起来,据记载性病已超过二十种——所有这些,世界卫生组织统称之为 STD。
  
(124)幽默
  现代人了解幽默一词,是被称为“幽默大师”的林语堂氏在“五四”时 代“引进”的。源出英文 humour(美国英文讲作 humor)。道地的音译。正如“逻辑”是 1ogics 的音译,“俱乐部”是 club 的音译,“雷达”是 radar 的音译一样。不过这一类音译写出来的汉字群却带有汉字原来的某些(不是全部)语义,使人觉得它很亲切。我说“亲切”,指它没有引起“外来”的 感觉。幽默不是滑稽,不是可笑,但又多少带有令人发笑的成分。
    当然,不觉得这个词过分陌生。是因为它本来存在于中文里。远的不说,唐人李白诗 中有云:
    “魂独处此幽默兮, 愀空山而愁人。”
    这里的幽默只有古代语义,是非常静寂的意思,一点也不幽默(今义)。 音译“幽默”,意译“激光”(以前音译作莱塞光),各有其妙处——看来不必也不应当全盘反对音译语词,尽管会引起某种程度的“望文主义”。
(125)镭射
  英文 Laser 是一个缩略语,其实是由组成这个语词的五个独立单字的第 一个字母拼成,即L(Light)光 A(Amplification ly)扩大 S(Stimnulated)激化,诱发 E(Emission of)发出,放出R(Radiation)辐射,发射。
    现在国内把这个字译成“激光”。废弃了过去的音译“莱塞光”。近年发明了激光唱盘,这个东西放激光唱片时发出了高保真度的音响——比立体声 Hi-Fi“真”得多了。有人说乐声美多了,有人说还不如老的Hi-Fi。这不去管它。海外将激光(唱盘)译作“镭射”或“雷射”——其实 也是音译。由镭射或雷射,人们不能不联想到“雷达”一词。
    由此更可得出术语用汉字音译不可废一说还是站得住的。
(126)CD
  八十年代初,CD 一词还没有收入字典。——这个缩略语是随着科学技术的新进步而产生的,它就是上面一条提到的激光唱片或唱盘、原文为 compact disc。直译不过是密封的圆盘,其实指这种激光装置。CD 一词已收在一九八八年版《牛津微型字典》(第二版)。
  CD 有一个别名为 DAD,但是激光唱片商品从不用 DAD 这样的缩略语,只是在专业词典(例如第二版的《信息技术词典》Dictionarv of lnfor-mation Technology,1985)中收载。
  DAD 是更有科学性的术语,即 DigitaI AudioDisc(数字听盘)——即把音声信号转变为二进制数字系列收录在光学唱盘的一种技术装置。简单地说,音声转化为数字系列,数字系列通过激光照射,还原为原来的音声,这 比之机械转化更加保存了原来的音质。
  说者谓,当今的社会生活,在视听领域出现了三种极其激动人心的渐事 物,即:激光唱盘装置(CD)代替立体声(HiFi)音响组合; 摄像机代替照相机。 图文传真机(Fax)代替(或补足)电传(Telex)和电报电话。
    古人曾唱然而叹:“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命是短暂的,知识是无垠 的,科学技术的发展是无穷无尽的——而人的欲望(就其善的意义来说,而不指肉欲那一类意义来说)也是从不会满足的。
    也许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智慧的高峰(而不是顶峰)。
(127)非小说
  美国人在揭示畅销书时把人世间的书分成两类,前人译作“小说”和“非 小说”——如今有个新译法,叫做“虚构类作品”和“非虚构类作品”—— 即英文 fiction 与 non-fiction 的意译。前一种表现法简洁而语义多少有点模糊,后一种表现法则比较接近原文的语义但不怎么上口。
  例如我这部小书,是“非虚构类作品”,即不是小说那样的“虚构”作 品一不过时人也会提出异议,难道小说全是虚构出来的么?写小说的作家可能不赞成这样的语词,文学作品难道可以说全是闭门弄车地虚构出来的么? 不,自然不。
    也许还可以有更讨人喜欢的译法?
(128)“六通一平”
  忽然发现国人有数字癖。一张报纸四个版面(89.01.26)便有这样的词 组:“五提倡、五反对”——这是闽南提倡的移风易俗活动。 “三包一挂”——这是武钢实行的承包方式。 “三资企业”实行“六道一平”——这是秦皇岛提高效率的措施)。
  说者谓,大众媒介这么一宣传,立见奇效,既简且明,又保证不泄密。 至于比方六通一平中通什么平什么——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失。
    数字癖是文字大国的一种癖好,也许癖不算病,善哉!
(129)BBC
  BBC 就是英国广播公司的缩写。虽称广播,其实也包括电视。这个被称 为“大众媒介”(或“群众传播媒介”)的机构,前几年每年都聘请一位语言学家监听它的新闻和评论,找出其中错用的字词或不符合语法的句子,(这有点像三十年代夏老叶老开设的“文章病院”!)公诸于世,其目的是一箭双雕,既可以改进工作,同时也可以“纯洁”语文,不失为一种值得称赞的 措施。
  很少人留意到 BBC 是一个“受气包”。例如工党上台时攻击它是“右派 保守党的巢穴”;保守党上台时,又攻击它“永远成为左派的奴隶”。最近,保守党资助的一个传媒监听机构宣称,一月份两周间 BBC 有十二条新闻很难认为是“大公”的(即《大公报》报头所署的法文“大公”)。保守党一个 头头最近向 BBC 发动了一场巨大的攻击,他说这个传播媒介使用“保守派”(conservatiVe)一词,筒直当作“一切恶毒语词的混合语”——妙在此人 用了一个语言学上的用语:Portmanteauword(举一个例,brunch 就是由 breakfast〔早餐〕+1unch〔午餐〕合成的混合语〔早午合餐〕)。
  至于“保守派”一词究竟是不是“一切恶毒语词的混合语”,那就要看他的行动,而不能专靠词典的释义来解决了——正如某些国家标榜的“急进党”,其实是“极右派”,正好是急进的反面。
    听其言而观其行,这才是语言的社会意义。
(130)数字游戏
  玩数字游戏常常会引起同义反复。试举一个可笑的例子。假如有人说“四要四不要”,内容是——
    要多,不要少; 要快,不要慢; 要好,不要坏; 要省,不要费。
    这个例子太显眼,所以大家看了都免不了哑然失笑,并且认为不会发生的,前半句同后半句的语义是一样的,故称“同义反复”。同义反复,在一般情况下(注意,在一般情况下)一半是无效信息。
    难道在现实生活中不是常常碰到吗?
(131)经济信息
  你看过电视台的专栏“经济信息”么?这四个字本来是一个富有信息的 词组,但在银屏上却被“压缩”为商业广告——或类似商业广告的文字。广告所发出的信息,与“经济信息”不是同义语。
  
(132)热
  我们的祖先怎样也想不到一个“热”字有那么强的构词力——“热线”, 据说两个超级大国设了一条“热线”电话,以便在紧急情况下两国领导人立即可以接触;为了保持这条线路二十四小时畅通,每隔一小时彼此要发出一 些完全无关政治的话题,例如苏联连续发出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片段,借以检验线路。敏感者对此又生出种种推测,比如说,苏方放出这样的信息,其实是暗示它的对手应当作出“战乎?”“和乎?”的选择。
  “热点”一词指世界上有争端的地方,有时往往是在进行“热战”(而 不是“冷战”)的地方;这个词或者泛指引起公众注视的事物。
    “热门”话题是人人(或很多人)都感到兴趣的话题。
  由于最近创刊了《中国热点文学》这样的杂志:于是出现了“热点文学” 这样的语词。什么是“热点文学”呢?查文学概论一类书籍是不可得的,据说它以“真、新、奇、妙”这样的“独特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说是:“热 点人物”,“热点事件”。“热点话题”,“热点题材”。原来如此。请看 例证:
    《一个绝色美人的遭遇》——“全文首次详细披露了林彪一家选美的不为人知的内幕”;
    《兽性与人性》——“推理严密,情节紧张,悬念重重,震撼人心”。
    《风流才子》——“感情缠绵,情节曲折,引人入胜”。
    阿呀,原来这便是“热点文学”!(例见《中国文化报》89.01.25)
(133)笨死
  海外有人将西德的名牌汽车 Benz 戏译为“笨死”,幽默之至——我们这 里则译为“奔弛”,真羡煞人也。以汉字来译新语词(无论专名还是非专名)都可以选用褒义的字,也可以选用贬义的字,还有虽无褒贬,但状甚滑稽的 字,如“佳丽屁股”之类。
  
(134)语藂
  澳门出的语文什志,取名《语藂》——藂——一个少见因而不知如何读 的字。艹头下面一个聚,少见少见。有读者投书问字,编者答曰,此字即“丛” 字,“语藂”即“语丛”。故丛刊可写作藂刊。
    据这个什志说,自古以来,丛字有多种写法:
    在以上七个字中: 叢称正体。 樷称古体; 丛为今简体;其余则为变体,通体,借体,别体——古人写字本来就不怎样规范化, 由于时代变迁,书写工具改变,传播手段改换,加上文人雅士对书法艺术的创新,汉字的形体多变。颇有人以为汉字自古以来都是一成不变,且误以为宋体字是天经地义的“正”字——这是一种误解,说得不好听,是无知。即如“藂”字,许慎老先生在《说文解字》中就没有收,也许他老人家没碰到过,也许许老嫌它不够规范,是“俗”字,故只收“正”字“叢”,而把藂字排除掉。据说藂字比叢字晚出,但不迟于西汉初年,杰出的政论家贾谊曾用过此字。把藂字收在字书中。最初是唐《唐韵》,却注明为“俗叢字”。

    这个什志说,从汉字字形分析,则“艹”是草术,“聚”是聚集,“草木聚集正好是叢的本义——草木叢生貌”。
(135)萬圆鄉
  北京电视台(1989 年 3 月)播放一则新闻,说是北京郊区有若干个乡被授予“万元乡”的光荣称号,各赠牌匾一块。究竟什么叫做万元乡,且不去管它。牌匾的汉字却是用的繁体字:
   萬 圆 鄉
   不知道这三个字比简化了的
   万 元 乡
好到哪里去?古色古香多了?写出小孩不认得的繁体字,颁匾者的学问就大 了?当然,这也不违宪,也不犯“法”,我倒建议写成甲骨文或金文更雅一些,反正是一种符号:
    这不更高且雅么?——可惜人们不知这是什么“鬼画符”。
(136)嘉年华会
  香港人把 Carnival 译作“嘉年华会”,头三个汉字是译音,最后一个字是译义。从前有译为“谢肉祭”,现在则通常译作“狂欢节。这个节日是在天主教“四旬斋”(Lent)前举行的狂欢节——原来天主教徒须在四旬斋节斋戒。禁肉,也许人的胃口不得不作些“预防”,故在 Lent 节前征欢一阵大吃大喝,省得后来禁食饿坏了。
  意大利语 carne 是“肉”,carnevale 意即与肉告别。故译“谢肉”祭。 此字由古拉丁语 car-nelevāmen 来—levāre 即“告别”“切除”之意。
    嘉年华,译音。谢肉祭,译意。这几个汉字都很吸引人,颇今人神往——比时下的“狂欢节”来,含蓄多了。
(137)拼搏
    某菜市场忽挂起横幅大标语,上写八个大字: 团结 拼搏 创新 求实
    菜市场传递这样的信息是颇为别致的。我在市场中徘徊竟日,也想不出卖鱼 卖肉卖油盐卖水果的地方如何“拼搏”。
  “拼搏”源出广东方言,是广东人容国团的豪言壮语。读者如下健忘, 此人就是我国第一次获得世界乒乓球比赛个人冠军的那位容国团,亦即十年浩劫中“非自然死亡”的那位容国团。这两个字显出他的高尚理想和大无畏 精神——现在到处滥用“拼搏”,好像只要说一声“拼搏”,便万事大吉了。

    “两强相遇勇者胜”,这是俗语说的。一强一弱。弱者无论怎样“拼博”,恐怕暂时也胜不了的;非得由弱变强才能取胜——由弱变强,不是光凭主观 拼搏可以达到的。
  现在到处叫“拼搏”,有点像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的气氛——那时不是有过这样的大话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似乎拼搏就能高产,于是有亩产十万斤粮食的今人啼笑皆非的谎言。没有科学,只凭拼搏取胜是 一种空想。
    至于菜市场要“拼搏”,则不知是售货人员与顾客一齐拼搏呢,还是售货人员向顾客拼搏或向蔬菜肉蛋拼搏呢,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的语词是没有信息价值的。
(138)无——不——
    无×不×,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修辞格。 无农不稳(所以农业是基础。) 无工不富(所以乡镇应发展工业。) 无商不活(所以要流通才能搞活经济。)无兵不治(其作用在维持社会秩序和保卫祖国。)
  冰心女士问:无士则如何?士者,文化、科学、知识以及读书和读书人 之谓也。
    有答者云:无士不兴,或无士不昌。没有知识的社会终归是不兴旺的,不昌盛的。汉唐盛世都很有“士”,可证。
(139)聊
  这是入了大众语汇的北方方言词。聊聊,就是闲谈——闲谈又称“闲聊”。 同“无聊才读书”的聊不是一个意思,无聊不是无话可淡,而是闲得慌。只有一点相通,是闲。闲了才能无目的地“乱弹琴”(乱聊,随便交谈),闲 了才能聊,太闲了,什么事也没得,什么也不想干,这才产生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可是今日中国,到处都在聊。 售货员三三两两在聊。招待员们也在聊。有些电话总机接线员也总是在聊。人人聊,处处聊,时时聊,手中无事固然聊,手中有事也不忘聊,上班聊,下班聊,——当人们不再热衷于聊的时候,一切便得救了!阿门!
(140)四字美言
  西谚云,对善良的死者不要吐唾沫,故悼词通常都拣好听的话来说,这样就令生者愉快,死者安息。
    近来报上发表的讣告或悼词,往往每句赞美的语词都用四个汉字组成——四个汉字组成的语词,完全不同于英语中用四个字母形成的特种语词:我 们的“土”产是美言,而“洋”货却是秽语。
    用四个汉字组成的语词,铿锵有声——只要沾点边就成,请看:
    坚持原则/顾全大局/任劳任怨/ 为人正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谦虚谨慎/艰苦朴素/言行一致/ 廉洁奉公/联系群众/平易近人/
    如此这般,还可以照四字模式无穷无尽地造出一些令活着的后死者愉快,令长眠的先逝者安息的语词来——自然用四个汉字也可以造出恶毒的语词,例如:两面三刀,阴阳怪气之类,谁也知道那是一些唾沫,决计不能向逝者吐去的。
(141)共识
  “共识”跟“运作”、“认可”一样,是从海外导入的语词——“共识” 按现代汉语即“共同认识”,海外用汉字组词,往往简化,两字组成者常省略为一字,四字组成者省略为两字——而在大陆则相反,往往多音节化。多 音节化在口语是重要的,可以避免产主歧义,或者说,使受信者接到的信息 更有可能完全和准确。
    “文礼治谈澳门问题 中葡获广泛共识”(89.04.13)
    电文说,“双方在澳门过渡时期的语文、公务员本地化等问题上取得了广泛 的共识”。
  文礼治是现任澳门总督,葡萄牙人而采用汉字姓名,使人想起近代史上的利马窦、汤若望等,来华洋人取个华名,正如华人出洋多取个“约翰”“玛丽”的洋名一样,取其易上口也。
  
(142)——性
  苏联创造了一个词,叫“公开性”,我们没有引进,可是港制“可读性” 这几年却已流行开了:说那一本书的“可读性”很高,其实等于从前说这本书很可一读,或很值得一读。“可读性”可能有两层意思,一层即上面说的 内容很好。颇值一读;另一层上面没说到,即写得很不错,或者深入浅出,或者引人入胜,总之,可以读,读得下去。 近见海外有文称杂志有“二感八性”,蔚为奇观。二感者即“使命感”和“责任感”也——这二感内地也已通用,动不动就“使命感”,“责任感”, 以至“急迫感”。八性即知识性,趣味性(这些性我们已耳熟了,毋需咛叨),深度性,意识性(这二性其实不必加“性”),另外还有草莽性,内幕性, 煽情性,拜金性。文章要有深度,那就是深度性了;要揭内幕奥秘,这即是内幕性;拜金主义是坏倾向,可能拜金性是一种恶劣的“性”:唯有意识性, 草莽性,煽情性则不好懂。意识性不知何指,草莽性可能是倡导草莽英雄,有点大逆不道了,煽情性可能指煽动人的动物欲望。据说前四者是好倾向, 后四者为坏倾向,办杂志诸公,不知认可这一大堆好坏兼收的“性”不?
(143)可乐
  自从美国可口可乐公司的饮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中国大陆泛滥以来,“可乐”一词也以高速度跟别的词素结合,于是人世间出现了不知多少“可乐”:
  先有洋人的“百事可乐”,然后有华人的“天府可乐”,“百龄可乐”,同时有万事可乐,华事可乐,真是可乐可乐哉!

    为什么非可乐不可呢?可乐是什么呢——词典说可乐即洋文的 Cola,是非洲一种植物,味苦而又可以上瘾。我们的饮料为什么非“可乐”一下不可 呢?
(144)绝译
  歌有“绝唱”,译名亦当有“绝译”。说者谓“杂志”英文叫做 magazine, 海外有“绝译”为“卖个性”。为什么卖个性呢?因为杂志顾名思义是“杂”——在我国以“杂志”为名出版的定期刊物,当推英人主编的《中外杂志》 为最早——这刊物在上海创办于公元一八六二年(清同治三年)。国人自编的《东方杂志》,创刊于一九○四年(清光绪三十年),此后商务印书馆相 继出版的定期刊物,大都称~~杂志——如《教育杂志》(一九○九年),《少年杂志》(一九一一年),《政法杂志》(一九一一年),《学生杂志》(一九一四年),《妇女杂志》(一九一五年),《英文杂志》(一九一五 年),《科学杂志》(一九一五年)。而《东方杂志》的英文译名用的正是《The Miscelanies》(杂录,杂志),强调它的“杂”。表面上看,“杂” 即“乱”,“乱” 即没有“个性”,故 magazine 的“绝译”为“卖个性”(音义兼顾)。其实杂志好处在杂,而杂不等于乱,杂是诸种不同东西的“共 处”,有时颇是示出“百花齐放”的气味。
(145)棚虫
  八十年代在开放改革“冲击波”下的中国,歌星钻入录音棚去制作录音磁带,那种“牵引”者或协助者或引线者称为“棚虫”——棚即录音棚,棚而生虫,即古称“书虫”的那种虫——初是蛀书的虫,后转化为饱读书的人, 这使人联想到三十年代美国俚语“量规虫”(gaugeworm)的虫,量规虫即操作那种机械装置(量规)的里手;这里的棚虫可不是里手,只不过是“中间 商”而已。牵头主持作这种活动的人称棚头——类似穴头的头。
  幸而写作界还没有出现这样的头,这样的穴,这样的虫——真是大幸之 至。
  
(146)桑拿

  “粤全面整顿桑拿按摩业”,报上这样说(89.08.10)——桑拿是“sauna” 的音译,这两年才“引进”的,本为一种蒸汽浴,谁知变成“藏污纳垢、色情淫乱”的场所。本来是浴,而今则着重于人,且为异性的人——消息说,二十四间桑拿浴室改为同性按摩云云,同性则不“藏污纳垢”了?
  
(147)马杀鸡
  马杀鸡这三个汉字颇有点滑稽感——它是 massage 的音译,据说流行于 今日的台岛,算得上一个外来词,即旧译“按摩”。据说“按摩”一度被称作“抓龙”,龙者龙骨也,也就是人的脊椎骨。
  西方在本世纪初才有所谓massage Parlor的开设——这个去处如果按照理发厅,发屋,理发店的构词法可以写作按摩厅,按摩屋或按摩店,但是人们通常却把它称为按摩院。为什么叫院不叫厅,没有逻辑的必然道理,语词的形成往往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在按摩院给人按摩的女性,称作“按摩女”——现在则称作“马姊”,因为按摩已改称马杀鸡了。这种语词是仿照“吧 女”即“酒吧女郎”、“发姊”即“理发女工”而生成的。
  又据说男士从事按摩工作的,称作“鸡杀马”——妙哉,马杀鸡,鸡杀马,颠过来,倒过去,女变男,男变女,由此可知在汉语构词法中字序是顶重要的——最浅显而又易见的例子如:“大人”和“人大”,前者指成人(不是小孩子)或要人(有点像 VIP 的语感),后者则是“人民代表大会”的略语(有时也是“中国人民大学”的略语),相差十万八千里的。
  
(148)“唯批”
  想不到这个在十年浩劫中人人挂在嘴边的缩略语,竟出现在《读书》杂 志(1989.9)上。“唯批”是列宁著作《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的略称,“我们现在正学习《唯批》”,听来总有点异样,同听到的另一个缩略语《正处》 一样的难以形容。“正处”也是那十年中流行的“术语”或“略语”,谁都猜到它就是《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的简称。
  这种缩略语是有点滑稽的。恩格斯的一部名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岂不是可以简称为《家私》?把《毛泽东选集》缩称《毛选》,是可以理解的:毛是作者的姓,选是选集的简称;很少有人会把《马克思恩格斯 全集》缩为《马全》,却称之为《马恩全集》。缩略语不是越短越好——这在表意的汉字来说,更加要注意。MIRV,LASER,RADAR 都是由几个外文单字的第一个字母构成,在汉语则还没有如此方便——写出来成为一大串汉字, 特别是MIRV 作“多弹头分导重返为大气层运载工具”。
  
(149)情结
  报纸大标题:《“红军山”情结》(89. 10.04)——着实吓了我一跳, 如此昇平世界,怎么来一个弗洛伊特的“情结”呢?
  文章讲一个少年去红军烈士墓扫墓后如何立志写作,终于成为一个报人的故事——怎么来个“情结”?
  弗洛伊特有名的 Oedipus 情结,是个杀父娶母的潜意识活动——难道这 个活动具有的只是受压抑的潜意识么?不解。 情结是近年在海外流行的语词——旧作情意综,潘光旦译《性心理学》用的是症结(complex)(页 168 注),据说有人译为“疙瘩”,妙不可言!
(150)弘扬
    两种活着的语言(文字)一接触,就不能不发生互相渗透的现象。 大陆开放以后,吸收了很多外来语词。“推出”,“共识”,“弘扬”,“情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些语词充斥报章杂志,乃至于进入正 式公文。客问:好?不好?——这种语言现象不属于好/不好的范畴,无宁是一种风尚,一种趋势,一种“情结”。
(151)渤黄海
    近来三个汉字的筒化词日益增加,未必是合适的,比如“渤黄海”(89.10.31《人民日报》),其实是“渤海十黄海”,省一汉字,却会引起歧义——即使不会导致歧义,也能阻滞信息传播的速度。
  报上又有“东南极”(89.10.25 电视)一词出现,不能释作“东极十南 极”,因为地球只有南北两极——故“南北极”一词是三个汉字组成的简化词,可以解释,“东南极”则“东”一字费解。
  
(152)“亢慕义斋”
  被李大钊和他的学生定名为“亢慕义斋”,是蔡元培给北大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提供作为活动场所的两间房子(89.10.29《人民日报》)。这个斋名乍看似甚古雅,可是内容却是崭新的。
    亢慕义即 communism(共产主义)的音译一这是后来康敏尼一词的前导。
(153)连袜裤
  报载引进了一条“连袜裤”生产线——这东西本是七十年代西方兴起的一种女性“着物”,近来听西方人说,女性们对它已经厌倦,又回到穿长袜子的时代。如果不幸把人家淘汰的生产线当作宝贝“引进”,那就太可悲了——不过这一点我是乱猜的,产业界请勿见怪。“连袜裤”最初出现为英文,作 pantyhose,是 panty(内裤)和 hose(袜子)两个单字的合成品。这三个汉字构成的词,最早出现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作“连裤袜”的,较多作“连袜裤”;“连”在构词上带有动词性质,是把“袜子”跟“裤子”连在一起的意思,说它是袜子(但带有 裤子),则作“连裤袜”;说它是裤子(同时带有袜子),则是“连袜裤”。
    现代汉语的单词,多半是由一个汉字或两个汉字组成,用三个汉字组成 的语词是一种缩略现象。但“连袜裤”一词却很特别,它跟”原材料”那样的语词不一样:后者可队分解为原料十材料,而前者却不能理解为连袜十连 裤。“原材料”型的构词则随手可拈,例如“中小学”=中学十小学;“指战员”=指挥员十战斗员,也即压缩为旧式用语“官兵”=官十兵(我说旧式,不说旧时,是表明现在某些场合还是使用的)。
(154)解脱/解放
  好久没有看见“解脱”一词,新近在报刊上又出现了——这个语词是“四 人帮”覆灭后那个时期创造出来的:凡同“四人帮”什么人和享有过牵连的干部,都必须把有关的事实真相“讲清楚”;其实多数都讲不清楚,或本人 以为讲清楚了,听者仍以为不清楚。但有一天终于了结了,然后这名干部叫做“解脱”了。“解”而又“脱”,亏得那位非语言学家的语言学家创得出 来。
  十年浩劫时期,凡是检讨了自己如何犯了执行“修正主义”路线错误的 干部,被群众七嘴八舌地“批”一通,如果大家都已满足了,那么,这个干部就叫做“解放”了。那个时期的创造性不高,只用了一九四九年的旧术语——解放。那时的解放指城市,乡村,土地,国家;十年内乱时的解放,却专指人,指干部。
  但愿今后不再有创造这些令人沮丧的语词和产生这些语词的语言环境! 阿弥陀佛/阿门!
  
(155)“不能去!”
  报载某地应外国某公司邀请,派技术小组前往考察某一项引进设备质量,技术小组中有女工程师一人,系某单位质量处处长;可惜这位女工程师是该地某领导的爱人即妻子,当送到这位十分奉公守法的领导审批时,结果 是“×××同志是我爱人,不能去。”读者有啧啧称赞者,有不以为然者, 有困惑不解者。
  说者谓:“是我爱人,不能去”这个命题,至少引起如下的反思:如果不是“我爱人”就能去,那么,这个“爱人”就没有独立人格了;合条件而不是滥竿充数的只因为“是我爱人”而不能去,究竟这种“审批”是依法审批还是依人审批,换句话说,法治还是人治?
  乍看这则消息,似不在语词密林里,其实略略沉思,则发现“不能去!” 三字后隐隐约约可见到不成文的两字,应读作:“不能去,钦此!” 钦此两字是封建主义的产物,故为隐字,某些文字中都会有隐字的,因为说不出来,或说出来不太合适,不雅,所以略去。由此可见,这么一条词 义还逃不出语词密林。
(156)大文化
    消息说,某地不仅搞小文化,而且注意开发大文化。 啊呀——文化历来只分高低,却从未听见过有大小。幸而消息后面举个例,说一千五百人参加的广播操,就是某地区“创新”的大文化之一种。 原来很多人参加的文化活动,就被称为大文化。以此类推,很少人参加的文化活动,例如一个人写作或几个人演一台京戏,就是小文化。 文化,文化活动,大文化,小文化。多少不同的语词,被“混”成某一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怪物呀!
(157)停顿
  说话中的停顿,就如同文字上的标点,停错了哪怕八分之一秒,或甚至十六分之一秒,也会引起误解,歧义以及模糊语义来的。
    某日电视新闻说:“外电报道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主席认为‖在‖处停顿了八分之一秒,听起来有点别扭。——应当一口气说“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 要停顿,只能在“外电报道”那里停顿十六分之一秒。
    中学里语文课敦标点符号时,应当教会口语中的停顿。 这使我想起“五四”前后,当新式标点符号“引进”时,人们往往举出这样一首歪诗来说明“切分”(停顿)会引起语义变化。歪诗是——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当做七言诗,连小孩子也会计数;假如不认为它是七言诗呢?“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也通,语义没变。“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 指:——杏花村。”语义大变,是问何处有酒家呢,还是何处有牧童呢?
  客问有没有不停顿的一口气说下去人笑己不笑才能表达说话者想表达的意境的语言结构呢?答曰:有。请看这样的句子(那是指关于《红楼梦》为反清复明之作的考证)——“不信的人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信的人越钻越深越分析越有理越研究越有根有据其乐无穷自有天地非庸常人所能体会所可辩驳”。(王蒙:《变奏与狂想》)
    后半句非把四十一个字一口气说完才可以体会作者的意境,一停顿,这意境就没有了。
(158)顿/空
    从说话中的停顿,连想到汉字和汉语的语词连写起来中间不留一点空隙,以致读起来也不容易自然而然实行停顿。近见一大部头的书,封面为:
    THEOXFORDCOMPANI0NTOLAW
    牛津法律大辞典
  着实吓了一跳。“牛津”,“法律”,“大”,“辞典”这四个词按汉 字排列,词与词之间不留一点空隙,于是导致误以为英文词与词之间也不留空隙,产生了离奇的文字如上图。
  
(159)春运
  今年一月底是“春运”高潮——春运一词是近十年兴起的,人人都知道它是缩略语,全称即“春节运输”。但春节运输也不能准确地传达春运的语义。春运就是春节前后——包括学生放寒假——把探亲的人们运送到目的 地,假满了又从目的地运回出发地的那种火车、汽车、轮船的交通活动。我们还没有普遍进行旅游的条件,但是由于我们民族的习惯,春节是人民生活 中很有生气的节日,因此春运就不能不造成超负荷的状态了。
  缩略语(词)是社会节奏加快所必然产生的。比如“环境保护”简称“环 保”,“强迫劳动”简称“强劳”,”外事办公室”筒称“外办”。台湾云“家教”,即指“家庭教师”或这种人所从事的工作。简略得不好引起歧义 也会有的,但这种语言现象是不能遏止的。
  
(160)负增长
  近来经济新闻中常出现“负增长”这样的语词,在语言学上这也属于一种委婉语词。增长就是增加,增长的反面就是减少;可是人们不爱说减少,那个词既不好听(至少使人听了引起一种忧虑的感觉),又不能说明一种倾向(至少理解为统计学上的倾向),所以宁愿在“增长”这个语词上加一个“负”字,表示这趋势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不是正,而是负)走的。所以这 种委婉语词就不单具有委婉的意义,而且具有指明向量(矢量)的科学意义。
    同“负增长”相关似的语词可以举出“负反馈”来。
(161)胶袋
  用以包装食物或用品或装载在超级市场买到的东西的塑料袋,港澳人称胶袋。胶袋不是用橡胶(树胶)制的,而是用塑料制的。
  香港一家百佳商店(ParK’n Shop),它的胶袋上有两行“标语口号” 式的宣传文字,上面一行是:
    一于响应 清洁香港
    下面一行是:
    全心全意 保护环境
    这里有着很有趣的语言现象。 “一于”是粤方言,意即“必定”,“一定”,“必须”——这两个汉字是记音。港报上出现不少记音的汉字语词,照此念成普通话 yíyü,北方人听了完全不知所云。这一类方言语词要经过“翻译”,才能进入普通话的信息 交际世界。
  今人深思的是我们说得烂熟的——源出于毛泽东的讲话和著作——一个短语词汇“全心全意”,进入了香港日常生活。这个胶袋的背面有相应的英文,即Caring about H0ng K0ng Environment这里的“Care about”写作“全心全意”,虽则语气加重了,却还有点神韵。 当两种语言,两种方言,两种文字有了接触的机会时,不知不觉地会互相渗透,互相借用,互相补充。这是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想阻止也 无济干事的。社会工作者(社会语言学者也一样)的任务是顺乎时势地进行优选和诱导,舍此引无他途。
(162)花样
  语言学家赵元任的翻译,很多地方是出入意料的又通俗又创新——也许 这就叫做“神译”(传神之谓?)。距今六十三年前(即 1927),他给自己的歌曲集——赵同时是现代中国的一个大作曲家——写序文时,将 “var1ation”一字译成“花样”,真是绝妙好词,请看:“??而吟古诗吟文的调儿差不多一城有一城的调儿,不过用起来略变花样就是 了。”确实“如话”(写文章就如同把讲话写下来)。同一篇序还有几个语词的译 法也是“传神”的——pic-turesque(如画的),quaint(离奇的),Lovely(可爱的),cozy(温暖的),moving(生动的)。现在看来,好像都不希 罕:须知这是在六十三年前,即“五四运动”(1919)提倡白话文那样的大波涛之后仅仅八年,译得“如话”实在太可贵了。
(163)迷外
  五十年代“拔白旗”(批判所谓资产阶级学术观点的运动)对,称人为“崇洋媚外”——到十年动乱,大约嫌这个督词不够份量,改称“崇洋迷外”。
    由媚外——迷外,媚读作 mei,迷作 mi,读音只是相近(只一个闭口鼻音韵 母相同),本不会讹借,但为了特定的政治目的,聪明的批人者借用了,至今不衰。(《文汇》月刊 89/11 一篇报告文学:“这不是崇洋迷外”,“我深深地感到那一次批评‘崇洋迷外’已经渗透到他的骨髓”。)
  媚外——“反动统治阶级为了本身的利益对外国奉承巴结”(《现代汉语词典》·页 766),“奉承已结”谓之“媚”,倒不限于反动统治阶级。

    迷外——迷信外国之谓,《现汉》补编在“崇洋”条目下有例句“崇洋迷外”, 这就记录了这个语词的变化。
  由媚外到迷外,然后又停留在迷外,也许某一天又转回媚外:这是社会语言学探索的语词的运动过程一个例证。
  
(164)老年痴呆症
  大脑受损伤,引起语言机能永久性或局部性消失,即记不起,记不全,不会用原先经常使用的语言,这在神经语言学上叫做失语症(aphasia)。

    同失语症相类似,但是症状和原因都不相同的,就是因大脑器质异常(但不是由于外伤)而导致的痴呆症(dementia),其中特别是由于年纪大了,大脑器质严重衰退而发生的老年痴呆症(seni1e dementia):患者有时失去 语言能力,有时只有儿童似的语言能力,有时不但失语,还会引起不会动作(神经符号学称为失行症 apraxia)或不能辨认熟知的人或物(称为失认症armosia)。 二十一世纪全球都将为老龄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过大而忧虑——也许,在这忧虑当中,对老年痴呆症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罢。 也许这是巴别尔塔倒塌了以后,人类语言遭遇到的新挑战!
(165)阳春觉
    “我得回去睡阳春觉。” 这是从台湾一本小说里摘出来的一个句子。阳春觉,是从阳春面转化而成。阳春面是人人喜欢,不用花大钱就可以美餐一顿的东西,如果没有什么 牵挂,回家倒头便睡,岂不也可称阳春觉?
  作家完全有权利创造新的语词——只要他所创造的语词为人民喜爱,这个语词就不胫而走——语言学叫做“约定俗成”。
  作家没有权利去创造一些谁也不懂的语词——那不但得不到公众承认,可能还会以词害意。
  
(166)农转非
  这是近年很流行的语词——它的结构几乎不能同现代汉语构词法融合。语义是:由农业人口即不吃商品粮的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即每月领粮票,到粮店去购买商品粮的人口。“农转非”这样的语词记录了城市化的一种现象。
(167)俄文单字
  两个俄文单字“公开性”(ΓЛacHocTb)和“改革”(nepecTpoйka)悄悄进入了东方和西方拼音文字的语汇库一连荷兰出版的 《世界语》(EsperantO)月刊也将它转写为世界语,采用了 glasnosto 和 perestrojko 这样的形式。按语义学来说,完全可以不这样照搬,但是人们照搬了(转写了),这就表明某些语感是由于转写而保留了。可以想见。六七十年前“苏维埃”(soviet),“集体农庄”(kolhoz),“国营农场”(sovhoz),“共青团”(komsomol)以及三十年前“sputnik”(人造地球卫星)如何悄 悄地进入东方和西方拼音文字语汇库。
  可惜汉字系统不能直接转写,到现在也只得时而用意译,时而照顾封发音来意译,时而采取“冒险”行动的音泽。
  
(168)非语言交际
  “非语言交际”是我给 nonverba1 communication 的意译;nonverbal 作“非语言”,可能不太确切,有人建议我译为“非言语”,但我想不出别 的更好办法来,仍保留原来的译法。这个术语指的是进行社会交际(socia1 communication)时不使用有声的分音节的语言,而采用其他手段——例如 手姿,眉目示意,体态,??等等。据 R.L.Birdwhistell 的说法,社会交际只有百分之三十——三十五使用语言,其余六七成都使用语言以外的其他手段。A. Mehrabian 的说法更走极端,按他统计,信息传递只有百分之七用语言,百分之三十八用声调(高低,快慢,长短),其余一半多(百分之五十 五)则靠表情(说见日本版《言语》89/12 第 90 页)。
    注意:这里说的是信息传递,讲的是信息,不完全是语义。
(169)柴圣
  一想起来,心里就不禁发笑。“五四”时代要打倒“孔家店”,被历代 统治者尊为“圣人”的孔老二,几乎站不住了;而就在那个年代,有人却将世界语的创始人——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L.L.Zamenhof l859—1917)尊为“柴圣”。前不久,十几个全国性组织开会纪念这位“柴圣”诞生一百四十周年,此时已无人称他为“柴圣”了,自然也没有把这一夭称为“柴涎”(柴门霍夫的诞辰),不过在世界语界有些人口头上还津津乐道“柴诞”的。 由“柴诞”不免联想到“圣诞”或“圣诞节”,这个语词指的是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即耶稣降生的日子,外国叫 Christmas,这里 Christ 即耶稣基督,耶稣到了中国也“立地成圣”,他的生日因称“圣诞”。
    任何社会都有将日常频繁使用的语词筒化的意图和倾向,汉语自然不例外;不过汉字结构一简化,往往会产主原来料想不到的歧义,但说惯了却也就不致误解。例如“莎翁”“托翁”就是尊称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简称;又是尊称,又是简称,却又专门化而为专用名词,如同时下人们尊称/简称巴金和夏衍为“巴老”“夏公”(却很少听见“巴公”“夏老”)。叫外国作称为“狄翁”吗?不可以。为什么那一个可以,这一个不可以?没有逻辑上的理由,只有约定俗成的理由。
    约定俗成在语言文字的使用中,特别在构词中起的作用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170)翡冷翠
  联邦德国有一部影片,中译名为《泪洒佛罗伦萨》——这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的名城,英文法文都作 F1orence,现在意大利却称之为 Firenze,诗人徐志摩曾译作“翡冷翠”,可称一绝——这三个汉字多么今人神往呀,正如现实的翡冷翠这个美丽的城市令人心醉一样。翡翠,古称一种鸟,现称一种玉,看那字面就有一种美的感觉——诗人为适应原来的读音,中间嵌上一个 “冷”字,加深了这个地名(在汉字转写中)的美感。这个城旧称“佛罗伦希雅”(F1orentia),也许汉译由此而来——拉丁文 Flōrentia 即茂盛、兴 旺之意,源出 fIOR(花),取鲜花盛开的语义。
  意大利地名的汉译是怪有趣的。罗马译自原读 Roma,不从英文 Rome(罗姆),但都灵却不从意大利原名——那应当是托林诺(TOrino)而不是都灵(Turh 英文);米兰在意大利称作“米兰诺(Mi1ano),而不像英美人称的 米兰(Mi1an)。
  地名转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如果加上汉字本身的语感(褒贬、美丑),那就更加复杂。所以。“名从主人”也不易做到。
  
(171)语言悲剧
  语言的分歧有时导致民族纠纷;民族冲突叉加深了语言的悲剧。欧洲有比利时,美洲有加拿大,近来亚洲又出现了斯里兰卡。
  据路透社报道(89.12.10),斯里兰卡一九四八年摆脱英国而独立以后,在十年时间里英语一直是这个国家的办公语言(注意:办公用而不是一般交际用的语言),然后把占人口百分之七十四的僧伽罗语定为官方语言(注意:官方语言即正式语言,即在一切场合带有公事性质的交际必须采用的语言),这样引起了占人口百分之十八的泰米尔人(操泰米尔语)的抗议。
  因民族冲突引起的纷争局势,由于语言的使用加剧了危机。本来两个民族各有自己的学校,各以自己的母语教孩子们,官方语言一经确定,泰米尔人认为遭到了歧视。
  电报说新近规定,“除了对儿童教授联系语言英语以外,还将为他们开始僧伽罗语和泰米尔语课程”,据说,“这将是促进国家一体化的第一步”。

    办法是——僧伽罗儿童在上学头六年里将学习泰米尔语,而泰米尔儿童则在 头六年学僧伽罗语。
  也许这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措施。在多民族语社会中如何实施合理的语言政策,不只是语言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172)一钱不值
  《国际歌》中的一句,旧译为“不要说我们一钱不值”,瞿秋白的译文和肖三的修改配曲(1939),都说我们(无产阶级)并非一钱不值;一九五八年有人提出异议,说是人的价值怎能用钱来衡量呢?所以改为现在的“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一钱不值”这样的语词意思是卑下,卑微,卑贱,却并没有以钱来衡 量人的价值的用意。把俗语成语牵强附会成现代思维逻辑,那就不能不今人 发笑了。
  
(173)7397
    海外华洋学者常常提问:要认得多少辽字才能读中国文学书?答曰:7397。这个数字是近三百万字的《鲁迅全集》输入微机后所得的用字统计, 行话称为“字种”(《人民日报》89.10.30)。一九八八年国家语委公布了通用汉字(即排字字架上所必备的汉字)七千,与此数相近。要知道鲁迅有一部分早期文章是用文言写的,还有一部分文章接触到古人人名地名,因此,七千字可能是一个读文学书的平均限量。一般现代文学作品,用不了这么些 汉字,例如老舍的《骆驼样子》全文输入微机后,只有二千四百一十三个字种。二千五——七千,也许二千五百(国家语委一九八八年公布的常用字表 中一级常用字为二千五百个,当然不一定与这部小说所用二千五百个字完全 相同)也是一个参照量。
(174)格林威治
  报载,“格林威治天文台的科学家们今天提醒说,当你们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午夜准备迎接九十年代第一天的时候,请不要忘记把钟表向后拨慢一秒钟,也就是说,一九九○年将推迟一秒钟到来。”(89.12.18)原来这个天 文台用激光测量地球转动,发现了“闰秒”现象。
  这个天文台是很有名的,坐落在伦敦附近泰晤士河边。这是个古老的天 文台,经度即从这里开始计数,往东为东经,往西为西经。汉语一向译作“格 林威治”——原文为creenwich,英文地名有很特殊的读法,世代相传,没 什么道理可许的,这个地名的 W 是哑音,因此英国人把它读作“格林尼治”,而不作“格林威治”。是我们的先人们读错了。两年前,管理科学术语的权威机关,在发布《天文学名词》时己郑重宣布,今后汉语应写作“格林尼治”,不要再用“格林威治”。
  可是美国也有一个地方以 creenwich 为名,最近(89.12.12)美国联邦地区法院审判号称旅店业“女王”偷税案,哄动一时,其人以偷税所得,耗资百多万美元,“在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区营造了一座超豪华私宅”—— 这里译为“格林威治”,却是完全对的,因为 w 不是哑音,绝对不能以彼例此。
    可见语言文字有着非常顽固的传统习惯,错了可不易改过来。
  与此类似的英文地名,如二次大战遭受纳粹疯狂轰炸的英国 Norwich, 应读作“诺里治”,而不是“诺威治”(同样因为这里的 w 不发音);但在美国,也有一个同样写法的小城市,却念作“诺威治”(w 发音)。
  
(175)拉力和死硬
  常看见汽车拉力赛的消息——几年前还有从巴黎到北京飞机拉力赛的消 息。
  拉力赛的拉力,不是接力,是 ral1y 的音译词,特指汽车根据指定路线,依照规定的条件,为了测试汽车的某种性能进行比赛的那种活动。梁实秋译为“汽车竞赛会”,港朗文英汉词典译为“公路赛车”,但新闻中则一般都 使用了拉力赛这样的音译词。牛津字典注明在公路上赛车的语义始于一九五五年(见两卷本补篇页2654),可见还没有半个世纪的寿命。 拉力赛使我联想起汉语的死硬派——死硬派一词可能也是“引进”的,英文 die-hard 就可直译为“死硬”。这个政治上极端保守顽固的派别——死 硬派──据认为这个英文单字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1844)就起用了,我们的“死硬派”如果说是“五四”前后使用开的,那末,也有七十多年的历史, 看上去好像是土主土长的语词了。
(176)流行语
    台湾《中国时报》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标题作《谁的舌头打结了?》(89.12。11)。这里引用了一段女学生的话:好逊!小莉的那管性子乱不上道的,早上找了两个老贼来抄家,我说他有够秀斗、 阿达!伤脑筋吔!
    除了“好逊”=糟透了之外,加了重点的语词,我都不懂。这篇文章有一段理论性的分析,也是很精采的,请看:
    “生活用语原来是座不设防的城堡(按:说得对极了,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有新的创造——引用者),在这座城堡里,我们可以察觉一个社会的多元化程度(按:我以为看不出多元化程度,却看出社会的复杂性——引用者);社会温度、湿度的高低,社会风气的一氧化碳含量等等(按:也许这是时代 的烙印,海峡两岸的人们都喜欢使用自然科学名词术语,来叙说社会问题。

    准确他说,社会的温度和湿度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至于社会风气会有一氧化碳而不是二氧化碳含量,我更加不知道。也许可以理解为,从社会流行语可以察觉一个社会在一定时期的习俗,习惯,风尚,风气??来──引 用者)。
(177)崩克
  新近有记者描述在西德汉堡城所见的“崩克”(《世界知识》90 年第一 期)。
  “他们个个身着紧身的黑色皮衣皮裤,衣服,裤上钉满了亮闪闪的金属大钮扣,人人都剃着阴阳头,脸上涂得乱七八糟。头发、面部、服装是‘崩克’们主要下功夫的地方,因此,在这几栋小楼附近,‘崩克’式服装店,‘崩克’式整容室和理发厅都应运而生。有些‘崩克’还佩戴一些别出心裁 的装饰品,如一只耳朵上戴一个直径足有二十公分的特大耳环,或是一边手指上套着足有十公分长的指甲套,还有的把袖子或裤腿用刀割成一条一条的 像拖布一样。”
  这就是七十/八十年代由“嬉皮士”发展而来的愤世嫉俗者,他们蓄意破 坏一切旧传统、旧习惯,而代之完全令人感到“震撼”的(实际上“恶心” 的)模样。这些“崩克”们其实心地也不坏,不过看不惯西方社会千疮百孔, 又没有找到出路,只好自我作贱,自我陶醉罢了。
  “崩克”译自 Punk(日文音译作八冫ケ),有一次我同牛津大字典主编 Burchfield 博士在牛津镇散步时,我说这字源出英国,他说不可能,一定从 美国输入的——我举出当时伦敦《泰晤士报》上也说是出自英国俚语——博士仍不服气,他认为把英语搞得乱七八糟的,是美国人。妙的是古英文 punk 的语义为“妓女”,而美国人又把中国烧香拜佛的“香”称为 punk(说见《美 国传统词典》AHD。)真是不可思议了!
  
(178)“老兄”
  近人撰文说,广州解放前称北方人为“外江佬”,绰号“老兄”——这“老兄”在广州念作 1aoxiong(“捞崧”),应是从英文 north 一 ern 转译的云云。窃以为大奇。广州话中确实有不少从英文音译来的语词,例如“恤 衫”(shirt)、“打波”(ball)之类,但决不能毫无根据的指认某些语词是从英文转来的外来语——广州人念 north- ern,写成汉字,应为“挪辰”, 或“挪坟”(s 或 f 代替广州话没有的 th)而决不是“老兄”。港人把丹麦的 cookíe 饼译作“曲奇”,要按广州音念才念得跟原文一样(’Kuki〕,现在这个语词已传到北方,却照北方方音念作 qüqi 离开原文读法十万八千里了,但在北京,你到店里去买这种饼干,也只能念作 qüqi!
(179)寅—→辰
  寅是中国古时计算时辰的一段,指夜间(即早晨)三时至五时;古时皇帝不知为什么,总是天还没亮就要视事,百官上朝不是早八九点,而是雄鸡 初啼之际;故古语称:一生之计惟在于勤, 一年之计惟在于春, 一日之计惟在于寅。
  这几句格言似的东西在唐朝已流通,有趣的是到了宋时(从公元十世纪到十二世纪),寅有时转为晨——也是早上,但没有指定时间了。例如:“一岁之事慎在春,一日之事慎在晨”(邵雍语)。但唐宋以后,使用这个格言 时,书面语仍然常作“寅”,不作“晨”——看来直到近代(近二百年)西洋的时钟传入我国以后,人们不再使用于支系时,口语里才广泛的应用“一 日之计在于晨”的说法。
    这只是推断——也是一种想像,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180)Ω
  这是希腊文字母表中最后一个字母,读作“奥米加”(Omega),语义是 大写的(mega)○。日本学生有一个时期称男女之间性事为才ナガ(Omega),犹如美国学生把原来泛称男女亲热的“做爱”(to make 1ove)专指性事一 样。学生中间的流行语是到处都有的,有的只流行一阵,有的却能一代传一代——北京学生六十年代流行“根本”,什么都是“根本”,现在却不传了。 至于日本学生称Ω为性行为,据说有一段曲折的语言转化。日本语。“性 交”读作seiko(七亻コ一),而 selko 这个音又表“时计”,“时计”就 是钟表——一个时期瑞士以奥米加为商标的时计(手表)流行于世,故奥米加在一个时期的学生中转为手表的代名词,因之 seiko 代以 Omega——不说 那么难以开口的 selko,而改称文雅的(隐蔽语义的)奥米加。
    这样的现象叫做语言塔布(taboo),即禁忌。无论西方社会,还是东方社会,有关性爱的语词,很多时采取了塔布的手法,也许这是人在使用语言时的共性(universal)罢。
(181)软和硬
  消息说,北京六月风波后,丝绸市场疲软。丝绸本来就是软的,丝绸市场的软,却不是丝绸质料那么一种软,而是买者不多,成交较少,市场疲软的反面是抢购——语言里却没有称市场硬的。
  新近消息(90.03.14)又说,芬兰政府决定向中国提供一笔软贷款。我们看惯软通货(通常指在国际金融市场上不能兑换的通货)和硬通货,却甚少见软贷款——这是政府给予发展中国家的一种长期低息的优惠贷款,它的对面是硬贷款,但习惯上并没有使用这样的语词。至于硬通货不是硬币,那 就妇孺皆知,无需说明了。
  近来在国内兴起软饮料,即不含酒精(如果汁和汽水)或少含酒精(如啤酒)的饮料,人们却不称酒类为硬饮料。
  飞机迫降时人们努力要做到软着陆,不是硬碰在跑道或地面上,否则机毁人亡——航天器的溅落,也是软着陆的一种形式。
  软和硬,在当代语言中发主了与原来语义不相关的新的语义信息——这是一种新的语言现象:火车的软席和硬席,计算机的软件和硬件,经过一日沉重的工作之后想看一点软(性)读物,那决不是黄色书刊,只不过是轻松的,使人感到愉快的读物罢了。
  
(182)对联
  由于汉字是一方块一方块的图形,所以对联(几个方块对几个方块)是汉语一种独特的装饰物——用文字组成既有语义,又带着美感的装饰物。
  因鸦片战争抗击英国侵略者而闻名的广东虎门——有这么一副被人津津 乐道的对联:
    烟锁池塘柳
    炮镇海城楼
    请注意上下联五个汉字都嵌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因子”:
    火金水土木
    火金水土木
    而五个汉字联成一气,又有豪迈的诗意。
(183)“三 S”外交官
  据说从前日本有“三 S”外交官——三 S 即三个以 S 开始的英文语词(请比较新闻学上所谓五 W 或六 W,即五个或六个以 w 开始的英文语词),那就是——

    smile——面带微笑, si1ent——沉默不语, sleepy——似睡非睡。
    面带微笑今人想起“口蜜腹剑”这句成语,沉默不语则仿佛是密云不雨的场 景——即使打一个炸雷,也不动声色;至于似睡非睡,则是一种形似恍惚,实则保持清醒头脑那种精神状态。
    也许这是在日本从前那样的社会里所要求的“公关”(交际)技术吧。
(184)三 D
  写完三 S,就想起三 D——这是昔日西方殖民者封给北京的“暗”语,它 们是:
    duck(烤鸭子), dust(尘土), diplomat(外交官)。
    “无风三尺土,有雨满街泥”,那是旧时的北京写照;西方殖民者却不管这些,仍派遣外交官向“天朝”讹诈,在讹诈过程中,却也不忘王朝的美食——全聚德或便宜坊的烤鸭子!这也许证明,语言就是历史的“活化石”。
(185)反思
  北京六月风波以后,处处都在“反思”——报纸,刊物,随处都可见反思这个语词——而在机关、团体、学校中,反思之声到处可闻。如果问近年现代汉语哪一个词儿最为流行,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反思。反思是八十年代,特别是八十年代后半期才从术语库中走进社会生活去的,尽管很多词典来不及收录它,它已遍行大陆。反思同反馈一样,流行得很快,很广泛,甚至有点出人意料。也许反思就是英文 ref1ections 的翻译——可是很多英汉词典中甚至还没有这样的对译,它多少带有反省的味道,沉思的味道,反复 思索的味道,思考之后吸取教训的味道。总之,反思在现代汉语已经独立成词,有它独特的语感,绝不能简单称之为 ref1ections 的等义词,不,至少语感不是相等的;但如从中文译成外文,看来在一般场合也只好用ref1ect1ons 这么一个单字。
  语词的语感(nuance)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表达最细微 而又独特的语义的一种量度,方式。
  
(186)吨粮田
  看了报上的标题“我国吨粮田超过千万亩”(90.01.07),才确切明白 前些时电视听到却以为是“屯”“良田”。
  吨粮不是“屯良”,吨粮田是“亩产达到或接近一千公斤”的田——一千公斤为一“吨”,把吨字放在粮田一词之前,这是一种独特的结构。与吨粮田相类似,有所谓吨谷村,吨谷乡,吨谷县。谷者粮也,不称吨粮村而称吨谷村,这又是另一种约定俗成,或者由于某些记者或某些干部的口语习惯。

    这使人记起“大跃进”时代的“万斤田”,我还去参观过“万斤大学”——据说这个“大学”所养的牲口都有万斤重。我那时曾问校长,“可有万斤鸡?”他断言回答,“当然会有”。我说,“万斤鸡岂不变了大象?”他说,“就是这样”,一点也没有觉得说大话的可笑。
  但愿时下的“吨谷”村,乡,县,省是名副其实的,别再在字面上下功夫了。
  
(187)厄尔尼诺
  伦敦电(90.01.14),科学家认为地球转暖的原因,同埃尔尼诺现象有关。
  埃尔尼诺系 El Nina 的音译——前不久报刊已泽作厄尔尼诺;忽然又有报刊作尼诺(把前面的冠词 El 省略了);翻译的《简明下列颠百科全书》却作爱尔尼诺(卷 1,页 261)。
  埃尔──厄尔──爱尔,六个汉字,三种写法,表达的是同一个音,也就是西班牙文定冠词 El。西班牙文 Nino 是婴儿之意,Nino Jesus 是婴儿耶稣,通译为“圣婴”。据说,这种洋流现象常在圣诞节前后发生,而且是在 阿根廷附近海域出现的——对渔业积世界气候都有不良影响。
  这样的语词,应当有个标准的写法——其实报刊或通信社把原文及译文输进电子计算机,下次出现就不必另起炉灶——而且方便读者了。
这也是一种“便民”措施罢。
(188)似懂似不懂
  近年报刊上有些语词使人困惑——说不懂,却也懂;说懂,其实不懂。 请欣赏一下:
  “他自身的事迹和遭遇,就有着很大的独特性和震撼力”——有很大的震撼力,这似懂得;很大的独特性,是什么呢?很怪?很别致?很不寻常?“独特性”已似懂不懂,何况“很大”。
  “精心选择和组接素材”——精心地去选择素材,同时也精心地把选好了的素材组织起来,是这个意思不?那么,组接是什么?组织,接触,剪接, 还是???
  “博得了读者对传主的认同和关注”——“传主”即传记主人翁,似还可以懂:读者如何去认同传主呢?似懂似又不太懂。
  “作者站在今天历史的高度去回顾??从中找到历史的启示性和参照值”——今天历史的高度究竟是什么高度?是今日对历史认识的高度,还是历史发展到今日的高度?或者是拿今日的标准作为标准去回顾历史??似 懂,却也说不好。历史的启示,好懂,“启示”变成抽象名词:“启示性”,历史的启示性是不是等于历史的启示?历史的参照值,也不太懂——参照值 是一个自然科学名词。做参照实验所取得的数据,那么,历史在什么地方去做实验取得另外的数据呢?又不那么懂。
    似懂,似不懂的语词——叫做什么呢?也只能叫做似懂似不懂的语词罢。
(189)国际女郎
  苏联出版了一部小说,引起内外议论纷纷,书名就叫做《国际女郎》(И HTepдeBOqka)——一听就知道是同“吉普女郎”(Jeepgirl)差不多的被侮辱女性,这个字的字头是“国际”的缩写,字尾是“女孩子”(女侍者的别称),它是流行语,也几乎同改革和公开性那样进入国际的语汇库了。
  见到这个俄文字,不禁想起“ИHTYPиCT”(国际旅行杜)一字。五十年代初,莫斯科飞机场侯机室有那么一张小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帽子横幅写着这个字的、穿制服的人,往往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忙碌得连答话也顾不上, 有时颇今初到社会主义苏维埃国土的人惊讶不迭,然后火冒三丈。好,现在“ИHTYPиCT”(ИH—就是“国际”一词的缩写。TVDиCT 意思就是“旅行 家”)不见了,现代化了,却出现了ИHTepдeBOqka——世界在变动着,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代表新事物的新词汇突然涌现, 这就是语言的现实。
  
(190)人均
  “人均”即“每人平均”的缩写——注意不作“每平”,而作“人均”,取其主题语义:人即一个人,每一个人;均即平均;而“每平”则难于想像 那主题(人)。
  当社会生活的节奏加快,而某些常用语词反复出现的时候,人们自然而然采用了压缩的办法——在汉语,则采用压汉字的办法,它不如拼音文字采用每个单词头一个字母构造新词的办法那么简便(例如 UN 就是“联合国”,UNESCO 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NATO 即“北大西洋公约组织”),那种缩写西方也有个专门术语,叫做 acro- nym。
  上例中汉语“教科文组织”的教科文也是压缩了的语词,意为教育,科学,文化;而“北大西洋公约”则汉语可压缩为“北约”。西方压缩法不能 望文生义,比方 MIRV 这一个语词,谁能看出它是“多弹头分导重返大气层运载工具”的缩写呢?——汉语对它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写作“多分重运”罢。

    汉语的压缩语有个优点,即可“望文生义”,不过也可能带来麻烦,也许会生出了不是本意的语义。
  
(191)叠宁迎春
    马年迎春,电台、电视台、报刊、演讲中使用了一大堆叠字,请看:
    安安全全 干干净净 高高兴兴 丰丰盛盛 平平安安 欢欢笑笑 过好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
    使用叠字构成四言短语,是现代汉语一种特有的语言现象。用得好,用得适当,可以加强一种语言气氛;用得不贴切,则有一种造作的味道,“各方面的工作”,何必说成“方方面面的工作”呢?
(192)ABC
  日本报纸报道了各国人民反对“ABC 武器”的消息,这样,拉丁语言系统字母表头三个字母,又多了一种时代的语义。
  “ABC 国家”曾经是本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流行一时的语词,它意味着拉丁美洲阿根廷(Argentin),巴西(Brazil)和智利(Chili)三个大国。这三个国家只有巴西讲葡萄牙语,其余两国讲西班牙语。
  现在的这个“ABC 武器”,则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创始的新语词,它意味着原子武器(Atomic),生物武器(Biological)和化学武器(Chemlca1),三种武器的英文(以及拉丁语系很多种文字)的第一个字母就是ABC。
  ABC 武器中的第一项,原子弹已经给人类“展示”过它的残暴,B、C 武器也在美国对朝、越的侵略战中“展示”过它的残暴,九十年代是彻底消灭这些绝灭人类,绝灭人性的武器的时候了!
  
(193)癌
  前不久,一部台湾电影片剧中人患“胃癌”,读作“胃 yán”——一听就知道是台湾省的读法,我们这里五十年代把“癌”字改读 ái,“胃 ái”就是“胃癌”,大症;“胃 yán”却是“胃炎”。小病。胃炎、肺炎、肠炎的炎,都按原来读法 yán,而将胃癌、肺癌、肠癌的癌,改读 ai,以示区别——已经三十年了,社会生活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刺耳了。这是人工干预自然语言一个非常得人心、受人拥护,因而是成功的例子。台湾省没有改,故仍 读作yán。
  同这个例子相映成趣的是“荨麻疹”中的“荨”字,这种病是常见病,也许就是“风疹”,也许医学上两者不定金一样,但一般都认为草麻疹即等于风疹。这个“荨”字字典读作 qián——假如你去医院门诊部听一下,人们 都不念 qián,却读作“xún”,即把“荨”念作“寻”,人们都说“xún 麻疹”,很少人读“qián 麻疹。”我想,总有一天要须应人意(“约定俗成”),连字典也不得不改为“今读作 xún,本应读 qián。”
  人工干预是语言运动的一个方面,约定俗成是另一个方面。人工干预只能是少量的;约定俗成可是大量的,约定俗成之后加以人工调节,这就是规 范化过程。
  
(194)古人说话
  电视片中凡是古人说话。大都是文绉绉的,谁也听不懂。——其实那不是说话,只不过是念古书,而且用今音念古书,古人真的就那么说话么?就算古人说得那么“筒洁”,上了今日的银屏或舞台,也该“译”成现代话才 能使观众听懂。如果下决心不叫观众听懂,那又作别论。既然外国电影都必须“译”成普通话——术语称“配音”——,古人说话难道不可以译成今日 普通话那样说么?有作者在报刊上说,古代皇帝说话,也决不会字斟句酌地做秦汉文章;野史、裨史之类的闲书照直记录皇帝的话,“粗俗”不堪—— 但那确实是说话,不是念古书。请看野史记下的皇帝“圣旨”:“吩咐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古人说话经过文人之手,转换为文言,印成书籍;今人该把这书中的文 言,转换成白话,用今音讲出来——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信息传递的目的。
  
(195)进口“物资”
    日本最大的进口物资是什么? 日本国语研究所说,是外国字——外来词。
  据它统计,日文字典里每十个词目起码有一个是外来词——我看不止此数。也是同一来源,据说一个普通日本人的词汇中有百分之三是外来词——我看也不止此数。
  有人说,不懂英文去读今日的日文报刊,简直是椽木求鱼。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张,但是谁翻看一下日文报刊,他就会发现满纸片假名。
  片假名是日文接受外来词最方便的工具:一看用片假名写出来(而不是用平假名),那必定是外来词无疑。
  如果说,当今日本最大的出口物资是家电产品和汽车: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日本最大的进口物资是外来词——它决不会造成贸易逆差,却会使语言受到污染。
  
(196)新潮
  新潮一词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在香港兴起的,它的语义是“摩登”,“时兴”,“时髦”,“新款式”,“新方式”。如“新潮服装”之类;新潮这个语词随着八十年代开放政策的逐步深化,进入了内地,内地从八十年 代中期开始,在一部分人当中也大谈其新潮了。
  在现代汉语,新潮却不是个新构成的语词——“五四”时代就出现了,那时的新潮却是新的历史潮流之意。
  二十年代在北平兴起的“新潮”,到七十年代在香港借用的“新潮”,又回到八十年代北京一般口头语中使用的“新潮”,语义变了又变:这个语词可以说明语言运动的一种模式。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摩登一词——十三世纪汉语出现的摩登,是从梵语译来的(“摩登伽”),到二十世纪汉语使用的摩登,却是从英语译来的(“现代”)。所用的汉字虽然一样,且都是从外国语译借来的,但意义却迥然不同。
    这也是一种语言运动。
(197)人和书
  纳粹焚书五十周年时(83. 05.10),联邦德国法兰克福市(这里每年举办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书展)工会举行过群众集会纪念这现代的焚书丑行——大会的横幅引用了诗人海涅的名句:
    “凡是焚书的地方、最终将必焚人!”(Dort,wo Man Bucher verbrennt, Verbrennt Man am ende auch Menchen.”
    诗人的箴言多么好啊——历史是最好的见证。 我想改一改这句名言:
    “世间焚书者,最终必自焚!”
    人和书——人焚了书,最终必焚人,而最后的最后却必焚了自己,纳粹焚书 就是例证。这叫做搬石头打自己的脚。
(198)你家父
    有一个电视片的对白: “你家父在家吗?” “我家父出去了。”
  把“你家父”误解作“你家的父亲”,由是派生出“我家父”=“我家的父亲”,这是有些不熟习语言习惯的人不知道语言中有一种表语感的附加成分。这里的“家”不是“家庭”的家,只是一种谦称;最初也许就是家里 的家,实称;后来寸转化为谦称,虚称。
    从前叫自己的父母:家父,家母。 从前叫自己的爱人:贱内。(内=内子,主持家中内务的人;外子是丈夫,主持家外事务的人。) 有谦称就有尊称,也得加上表语感的附加词。比方:贵处,尊夫人,令尊(=你家父),令堂(=你家母)。 所有这些都是等级社会保存着的旧习惯,语言就接着等级社会的社会规范来调整和创造的。难怪现在年轻人在打破了等级的社会中,不知道也用不惯这一套旧语词了。
    但是以编排语言为职业的“杂家”(编辑),应当懂得。
(199)“隐语”
  新近英语出现了一个新词:Doublespeak.——般字典只有一个类似的语 词,double-talk。姑且译为“隐语”,意思是语义“隐”藏在语词的背后,不能按照字面的语义去了解。上海新出的《英汉大辞典》收了这两个字:
    ●doub1espeak——假话,欺人之谈;(故意说得)夸张而含糊的话;
  ●double-talk——似有意义(或意义晦涩)的空话;(故意说得)夸张 而含糊的话。
  港版朗文(粤方音译“Longman”)字典中 double-talk 的释义不无可议之处,它说,(非正式)煞有介事地谈论(实则无甚意义),梁实秋译牛津字典这一条却近乎事实,他写道:
  反语;所表示的意义与字面意义相反或相距甚远的谈话。这条释义近于第二版(1988)的牛津微型字典;它说 double-talk 就是“所表示的意义与字面上的意义很不同的谈话”。
  美国一位教授卢茨(w.Lutz)举出一些例子来抨击这种“隐语”——比方,当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因空中爆炸,七位字航员都牺牲了,关于这个事件,字肮当局称之为:
    anomaly 反常(事件)
    飞机在空中爆炸被称为“与地面失去接触”,核能电站爆炸被称为“能源瓦解”。教授说,一九七七年五角大楼提议拨款制造屠杀生命而保住物资的“中 子弹”时,称之为“一种加强放射装置。”
  其实这里说的“隐语”,只不过是“委婉语词”的一种,多半是政治性 的委婉语词。前几年我们有“待业”青年这样的创造性语词,以表示并非失业,只不过待业——辩者也确实理由充足,青年人还未就业,何来失业?只不过等待就业,故曰“待业”。
    “落后”被称为“后迸”,进步还是进步的,只不过稍为后一点而已。
    这也是一种“隐语”。
(200)斗嘴
    台湾女作家玄小佛写斗嘴,真可谓到家了。斗嘴,不是吵嘴,不是口角——而形式上又同吵嘴和口角一样。一对恋人,彼此信赖到极点,而又各各具有刚强性格,一见面就斗嘴、如玄小佛在她的短篇小说《落梦》中的戴成 豪和谷湄那样耍嘴皮:
    “我真不懂,你怎么不能变得温柔点。” “我也真不懂,你怎么不能变得温和点。” “好了,??你缺乏柔,我缺乏和,综合的说。我们的空气一直少了柔和这玩意儿。” “需要制造吗?” “你看呢?” “随便。”“以后你能温柔就多温柔点。” “你能温和也请温和些。” “认识四年,我们吵了四年。” “罪魁是戴成豪。” “谷湄也有份。” “起码你比较该死,比较混蛋。”
    乍看,斗嘴斗得这样利害,而其实又相爱得那么利害;这有点同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Ovid)在那部奇书《爱经》所写的相矛盾。奥维德书第一卷写道:“爱情的食料是温柔的话。妻子离开丈夫,丈夫离开妻子都是为了口角;他们以为这样做是理应正当的;妻子的妆奋,那就是口角。”(诗人戴望舒的译文)
  上面已经说过:斗嘴不是口角——天真无邪的斗嘴正是奥维德所说的“爱情的食料”。《红楼梦》有很多精彩的斗嘴记录,可以证实这一点。
(201)日夜
    外国包装用的胶袋,常有很生动的广告文字,不都是死板板只印一个商店名称的。我手头一个胶袋是港地的 OK 店的,胶袋上写道:
    0K 便利店 Night and Day 分分钟 0K
    请不要忘记香港是使用英文为主的地区——现在公用语虽号称英文与中文,但使用英文的场合是很多很多的。这句宣传用语左边的英文意译是“日日夜夜”,右边的相应译文却是生动活泼的:分分钟 OK——“分分钟”即每分钟,OK 店每分钟都为你服务,这不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日夜服务”或“昼夜服务”(即英文 Night and Day)了么? 日和夜——这里又是一种有趣的语言现象。先说“夜”(night),后说“日”(day),也许因为白天工作不希奇,白天工作以后晚上继续不断地工作,那就希罕了,故习惯上把“夜”放在显著地位(先行地位)。中文最初也是“夜以继日”为序的,《庄子》云:“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孟子》云:“??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日间想过了,没 结果:夜里睡不着了,还是想;想不出结果来,白天又继续想,这是两千年前的说法了,到了唐朝韩愈,他变了个说法,“苦心焦思,以日继夜,苟利于国,知无不为”。看来人世纪的这位文人(距今已有十二个世纪了),是个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者,想呀想的,日想夜想,只要有利于国家的都干。 他把日夜的词序倒过来了。后来人们也说“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不能说哪一个词是最正确的,语言少有绝对的东西,绝对主义在语言表 现上是无能为力的。
后 记
  收在这本小册子的最初一百条随感,曾在一个杂志连载,意外地受到海内外读者的欣赏,其中还包括几位我所尊敬的前辈学者的鼓励,但我终于写上“??”两字搁笔——这就引来好些不相识的知心朋友的“抗议”。专栏已停,不能“复■”;于是我只好悄悄地写下去,又得一百零一条。
    三联书店京、港主持人都怂恿我将这一堆随感汇编成书——并且同意我的建议,每页都酌加一些装饰性插图,以便掩盖我信笔写来不成体统的文章的单薄。这样,我就在病榻上编成这部小书。
  我一向认为语言,乐音,雕塑,绘画,建筑,其实彼此是相通的——都是传递信息的媒介。《长恨歌》,《木兰辞》,《命运》敲门那四个音符,《思想者》的姿态,甲骨片上的卜辞,还有铜刻、碑刻和岩画上的形象,常常在我的大脑中浑成一体——这是语义信息和感情信息的混合,也就是哲人罗素所谓充满了信息的电话簿所不能传达的信息,我从我手头的材料中选取了几百幅与随感并无直接关系的图片,插编在小书里,也许某些形象会引起读者某种联想,——而我却并不——但愿他们只作为“浑然一体”的美的享 受,不去深究也罢。
    所选各图,大都是线画,取其在不光滑的纸张上也能印得出个样子来。
    读者不难发现,所辑图片不免有点厚古薄今的味道:传统文化中的殷周秦汉,甲骨金文,碑刻石刻(可惜没有勾出一些岩画来),海外的则有玛雅、阿兹特克古文书,希腊埃及古图案以及文艺复兴前后的书籍插图。够古的了。古得美,够装饰味,所以选取了;但也有几张现代主义的作品,如毕加索的,——恕我冒犯了——也很够装饰味。至于带有什么语义信息或感情信息,我也说不上。这里只能请美术家、装饰画家、考古学家以及语义学家们原谅我的胡编了。
    忽然记起一海外学者曾向我说过:中国的语言环境好到不能再好,语词的丰富简直无与伦比。编完这本小册子,才体会到信哉斯言也!是为记。
  作者 一九九○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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