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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省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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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8 09:25: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把床移到星空下
            ——在湖北省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演讲
                                     陈应松
恩施利川的山水是大山水,大山水只容得下大胸襟。我在《恩施大峡谷》里有这样一段话:“往高峰远路,看大气象,得大境界,赚大胸怀。神惊一回,百世不悔。人与山似,不喜平庸;人与谷肖,爱作深吼。有麓泉之乐,可常相忆,万念耿耿,系于一山,情眷在兹,魂倚不倒。常想从酒池肉林,入清风大野,万壑一开,涤我心尘。人有时真可遽然以他景之境,让心与天地契,襟与大荒合。倏忽之间,可以壑为喉,以谷为歌,以山之骨为脊,以云之态为臆。神笔一柱,浩浩写我大风。”我自己是从山水中才悟出写作的道理的,我所以希望青年作家也如此。将你们带到大山大水的地方,想你们也跟我一样,精神得到完善的发育,境界得到插翅的提升,写作基因也会突变。好像在追寻某一种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步步走向你真正意义的写作。
能吗?当然能。我能你们一定能。当走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各种权宜之计就不会出现了,对文坛就冷对了,只有血和心是热的,从此开始与天地的对话,你会明白,写作的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事。——这是宋代思想家张载说的。也是替天行道的事。所谓传道者,就是这个道。
现在我们已经明白,文学是小众的,时代的变迁已经让它不可挽回地寂寞下去。但是,曾经最疯狂的电视也在挣扎。文学因为极端个体的劳动不可能像电视以巨资来拯救一个行业,何况,文学不是技术主义的玩意儿,文学在任何时候保持着一个读书人的教养、矜持、安静和高贵。好像没有抵抗,也没有焦虑,更不会改弦更张。文学可能将要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要寻找它的继承者和传承人。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你们的存在就是证明。我前几天看到河北作家张楚发我的几个90后作者写的小说,我也惊叹,真是后继有人。不仅仅是热爱写作的趋之若鹜,而是,在这中间,有一些有着与一个民族的智慧相称的后来者,他们是旷世的天才,就是为了继承文学而生的。这毫不奇怪。我们的“新屈原人才培训计划”已经进行了三年。需要申明的是,我们不是来普及文学知识的,也不是培养文学爱好者的,我们是来培养作家的,而且是培养好作家,大作家,也是为了发现湖北有潜质的青年作家的。没有领导的安排,不是上级的旨意,完全是我们文学院出于一份对文学的感情,寻找资金,以文学义工的形式来每年举办一次文学青年的聚会,文学的大型嘉年华。
有人把这个时代文学的式微归罪于万恶的互联网,一个作家不在自身找原因是一个悲剧,在这个人云亦云的时代我们应该冷静独立地思考和分析,找到文学被冷落的根源,这样才能看清我们身处的位置,找到对付的办法。
这个时代有人称之为信息时代,信息大爆炸,每个人获得了过剩的信息而使他无所适从,不能安静地思考某一小块世界的意义,众神喧哗。也有人说这是一个新机器时代,一切都是以代码呈现的。我认为我们正处在一个疯狂的“瓜分时代”。
三十年前的新时期文学是从政治和娱乐里分出来的文化的精华。特别是政治的剧变,导致文化管理的彻底改变。但随着人类生活向计算机微晶片时代的大步挺进,人们生活的必需品的淘汰更新是以天来计而不是以月和年计。这种速度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我想问问你们,你用过多少种手机?你在使用录音机之后,用过多少种视听产品?你的电脑从286开始,换过多少茬了?
有这样一个段子:
唐僧师徒一行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见到了如来佛求取真经。如来问:你们带U盘了么?唐僧师徒:……如来又问:移动硬盘呢?唐僧师徒:……如来继续问:ipod也可以哇。悟空挖起耳朵来。如来叹了口气:那你们就原路回去吧,我用QQ传给你们。唐僧:靠,早知道加你QQ就完了,老子还走这么远干嘛?四人将要走的时候,佛祖忽然问道:你们带 PSP了吗?四人回答:没带。佛祖惊讶:那多无聊呀,你们怎么过来的?四人相互看看说:我们一路打怪升级过来的。
    唐僧回去以后,加了如来QQ,发现很慢。如来一个电话:喂,小唐,你丫铁通56k?唐僧:是,去年才装的。如来:网络太差传不过来,你还是再来一趟吧。带上U盘。
    于是唐僧师徒带上U盘一行再次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见到了如来佛。如来问:带U盘了?唐僧师徒:带了。如来继续问:多大的?唐僧师徒:2G。如来深深叹气:真经太大,U盘太小,回去带个4G的。
    于是唐僧师徒回去之后又带上了移动硬盘,还是1000G的。想:他妈的这次有多少经都给你带回去。一行再次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见到了如来佛。如来问:你们怎么又来了?唐僧师徒:你不是说让我们带大点的U盘过来吗?我们带了个1000G的硬盘。如来继续问:你们回去没有开QQ吗?唐僧师徒:我们回去之后就直接买了硬盘就过来了啊。如来深深叹气:靠,一群傻X,我给你们在QQ里留了言,经书已经放在我的服务器里了,你们随便下载!
    唐僧师徒回去后打开如来的服务器下载,发现服务器中了木马,不能下载。于是带上1000G的硬盘继续上路,想:早知道这样,他妈的就拷回来,这次无论如何得拷回来。
    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见到了如来 。如来问:带纸了没?唐僧师徒:……如来继续问:哎,这次服务器中了木马,电子版的经书全毁了,我看你们还是手抄一份吧!
    回大唐去拿纸。唐僧师徒这次学乖了,买好纸,带上硬盘上路了。之前还用QQ给如来发了个信息确认。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又见到了如来。为防有变,唐僧先说话了:木马破解了没?如来:没。唐僧:那我们可以抄了吧?如来:可以。唐僧师徒花了10年的时间终于把经书抄好了,准备去跟如来告别。唐僧:我们花了10年时间把经书抄好了,现在跟佛祖告别回大唐了。如来:一群傻X,有复印机干吗不用?
我们作家就是唐僧师徒,这个时代就是不动声色把你整个半死的如来佛。传统生活技巧几乎难以适应当代的生活,一个传统型的人,哪怕是80岁的老太太,也得学会使用高尖精的科技产品。这个时代不仅被大量技术和专业瓜分,还被政治的横蛮无理瓜分,比方说,它瓜分了我们的真理,有人称为宇宙真理,而文学只能顺着这个真理写作。有一句话我比较赞赏:西方是在不断发现真理,而我们是在不断发明真理。权贵们的享乐主义、肉欲对精神的蔑视与瓜分,还有全民娱乐对文学地盘的瓜分。在这30年惨烈的瓜分中,文学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面对着现代化的挖掘机和强大的权贵资本结合的拆迁与圈地,除了当几天钉子户,往自己的身上淋一桶汽油、抱个煤气坛子自焚外,你又有什么办法?敢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吗?
技术主义的瓜分是相当温柔的险恶。略萨说,人类总体的丰富性和生活智慧,只能在文学中找到,人文科学如哲学、历史、艺术的其他门类找不到了,“他们已经无法维持这种全局性的视野和普遍性的话语。”如果其他艺术门类都无法与文学交流和共生,与文学隔得更远的知识就更加瓜分了文学本来应该存在的空间。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的细微分工,导致智慧、知识的碎片化、语言的专业化。从而形成一个个互不往来的孤岛,没有舟楫相通的荒岛,在岛上的人各自求生。如今的世界也就是一个停建的语言的巴别塔,上帝就是要把大家的语言搞乱。人们不再使用共同的语言,用同一种语言交流的方式越来越远。你可以想象,一个学计算机的跟一个学量子力学的人,他们会有共同的语言吗?当然喽,一个学维稳专业的,跟一个作家肯定也没有共同的语言。他们因为无法交流,使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心灵也越来越远,甚至成为敌人。
以我的孩子为例,他在高中很爱好文学,四大名著读了数遍,发表了不少作文,还写过一个长篇的开头。但大学他学的是计算机,出国深造并工作,他已经对文学没了兴趣,从不读我的书。他现在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计算机工程师,他使用的语言叫C语言。
文学成为一种珍稀遗产之后,只有作家在继续使用那些最古老的字眼,一遍一遍地用故事、细节、情感来书写演绎它们,比如爱情、死亡、生存、忧伤、悲痛等等。它成为了我们这个行业的特殊标志。
官员们的语言系统已经完全与我们不同,也与老百姓相去甚远,基本是蛊惑人心和言不由衷的语言。我不知道官员为什么害怕和十分谨慎地使用祖先传下来的堂堂正正的优美语言,或者说是古代官员使用过的语言。他们系LV的皮带,戴江诗丹顿的手表,一个个每天弄得油光水滑,油头粉面,为什么他们如此拒绝优美的语言?仿佛他们没有内心世界,一切就是为了掩饰。顶多在他们的致辞中讲一讲“在这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的三月”、“在这金风送爽,硕果累累的秋天”等等十分乏味的、官样抒情的词句。那套语言系统阻断了一个社会的良性发育,在一种十分变态的语言环境中生长和生活,让社会失去了道德根基和文化自信。
在技术主义者手里,连这几个词汇也消失殆尽,全是就事论事,分析论证。而且过去称为书生的大学教授的论文现在也规范到千篇一律,你能读大学学报吗?我说的是社会科学版的,全部不忍卒读。就连各地的志书,听说也有规范,不能使用描述性的语言。志书是一种本来可以尽情发挥的,显示编撰者才华的史志,现在沦落到了公文的下场,干巴巴的,冷冰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与古代文人们编的志书,完全天壤之别!
娱乐生活虽然也想与文学套近乎,但因为它们的浅薄无聊搞怪,对这种文学语言失去了敬畏感,简直是亵渎。比方说赵本山在小品中说过悲哀呀悲哀,他说的悲哀丝毫没有悲哀的本意,没有悲哀所包含的痛苦与绝望。但是一个好作家要写悲哀,一定是旷世的悲哀,肝肠寸断的悲哀。全民娱乐把我们祖先优美伟大的语言贱卖了。
网络对文学的瓜分是更为惨烈的,甚至把真正文学要表达的内容和语言完全解构掉了,网络轻而易举的交流与文学没有关系,300多万个网络写手大多与文学也没有关系。网络充满着不加思索的表达、无聊、恶搞、性暗示、流氓气息、偏执、虚情假意的情感交换,遍布像诺言一样的谎言,像滥情一样的爱情,啰嗦,充斥着语言的扩张症、狂热的表达和海量公共场合式的勾引与性幻想。因为是毫无节制的语言愤青而最终成长为生活的愤青,偏执、不讲道理,到处是小妖怪和老妖精,没有一个人想好好说话。抱怨、责难、倾倒内心的垃圾和阴暗成长,肆意扩大内心深处的扭曲,让语言成为炸弹。哪里有什么真诚可言!说“亲爱的”时候,没有情感的加入,说“悲摧”的时候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感,大量的表情图案仅仅是图案,如果真是他的表情,这种表情百分之百是虚假和不负责任的。文学时代遭遇到的信用危机空前绝后,但是真正的作家和诗人又没有能力突入其他固若金汤的领域,他们的命运就像我们楚国那位献玉的卞和。卞和是现在的南漳人,在荆山里得到一块璞玉。他捧着璞玉去献给楚厉王,厉王命玉工查看,玉工说这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厉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脚。厉王死后,武王即位,卞和再次捧着璞玉去见武王,武王也是命玉工查看,那玉工仍然说只是一块普通石头,卞和因此又被砍去了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这个没了双脚的卞和抱着璞玉在楚山里痛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又哭泪血——泪水全是血水。文王得知后派人询问为何,卞和说:我并不是哭我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哭一块宝玉被人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于是,文王命人剖开这块璞玉,果然是一块稀世之玉,这就是和氏璧和卞和献玉的故事。只叹那个时代没有识货者和知音啊!
但当下发生的事情也在加速文学的专业化与精英化,很多写作者退出了这个地盘日益狭小、技巧越来越高、成名越来越不易的行当。虽然文学永不能成为科学,但它会以纯粹的口味考验人的判断力和鉴赏力。而且它比科学的疆域更加开阔,获得快乐和真理的机会更多。一首诗的创造看似很简单,但一首好诗的创造却要加入一个世界,加入你整个的知识结构和基因水平。看起来没有标准,可是人们能读出标准,读出一个人的高度和胸怀,读出他是不是历史认定的那个继承人。这种参与的过程比科学更加有魅力。它也许不宣称掌握真理,文学总是表达作家的困惑,表达对世界和人生的不可知。但是有一种真理就在这里。有一种真理是不会让瓜分者最后得逞的真理。它接近于宗教,是有神灵贯穿其中的。福克纳说:“艺术家是恶魔驱使的生物。他不知恶魔为什么选中了他。”
文学的确不像其他的学科,环环相扣,有强烈的逻辑力量和运动轨迹,有时候不是鼓舞你,是加重你的不良情绪,让你悲伤、郁闷、痛哭。文字的跳跃就是神灵舞蹈的轨迹,是神灵在操纵语言的出现。有一些80后作家掌握了它的穿越性,写出了穿越小说;掌握了它的神秘性,写出了惊悚小说;掌握了它的私密性,写出了情感小说。但是文学深处是如何与神灵相通的,他的那只灵巧的手,是怎么触到神灵的,一个作家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越是写,越感到最好的一部小说或者最好的一首诗至死,都还没有写出来。这究竟是谁的暗示呢?
文学是在继承人类情感表达的遗产,让语言能够完整地、丰富地、准确地、经典地、细腻地表达我们人类在精神世界的超级渗透能力、领悟能力和认识能力。美国作家詹姆士·梭特说:“世界的美,生存的美,或者假如你认为是哀伤的话,少了语言它们就都表达不出来了……没有文学的语言,也许上帝存在,但你却无法描述出来。”我说,如果没有文学语言,上帝根本就不存在。可以想一想,没有美妙的非常文学性的《圣经》,上帝存在吗?没有司马迁的《史记》,中国历史真的存在吗?只有一个书本的历史,而没有一个存在的历史。在《陈涉世家》里,司马迁写到陈胜他们因雨和泥泞误了时间,陈胜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后来陈胜他们杀了两尉。召令徒属说: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是西汉人,写这文章时大约是在公元前80多年吧,而陈胜起义是在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一百多年前的人,当时说的话这么多,你当时在场?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司马迁的话,真实的历史现场谁也不知道了。在文学中,生命是由语言编织出来的,这是略萨说的。你可以在文学所使用的语言中,跟人分享一种文学描绘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精致美妙、有血有肉的生命,英雄和小人。
接下来我要说四个词:
拒绝。
文学不能瓜分他人的地盘,为什么?原因是多方面的。那些瓜分者在用其他方式完全能满足自己的生活与欲望之后,他们不再需要文学。他们宁愿相信装神弄鬼的人,比如所谓大师,其实全是骗子。因为他不缺钱,不缺名,不缺权。他也不需要什么文学的按摩与滋养,他想的是永远在位,上升到更显赫的位置,长生不老,最好是活一万年。权力与金钱当到了太多的时候,多到花不完用不尽的时候,会让人变得非常空虚无聊,生命中所有的刺激都玩遍了,什么都享受到了。文学和真正正信的宗教是用来整理人心和灵魂的,而这些人的灵魂一片空白,近乎沙漠,物质和享乐在炙烤着他们。有时候他们会要一点伪文学来平衡一下心情,是那种浅层次的、立竿见影的东西,比如心灵鸡汤之类。
最有资格熬制心灵鸡汤的,肯定是作家,但是我们看到一些所谓心灵鸡汤的熬制者,却又不是作家,是一些披着作家外皮的人,他们熬制的不是土鸡汤,是饲料鸡汤。还有像王林这样的的骗子,竟然成了一些人最解馋的心灵鸡汤。有些所谓作家正是在从事这种熬汤赚钱的写作。不客气的说,是不走正路。我们反复提倡作家要走正路,特别是参加了我们文学院学习,成为了我们高研班的学员,想有所出息的话。这种心灵饲料鸡汤,会有一点哲理,是大家都知道的哲理;会有一点感动,却不是大感动。那你真不如王林大师骗子,一下子变出一条大蛇来,吓死你,让你不仅喝鸡汤,还要喝蛇汤。
在这里,网络作家作为取悦网络读者的一些技巧,可能伤害到作家本人。让你失去了大格局的爱和思考,对世界整体的认识,对词语和生活敏感性的夺取。
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能在语言上、形式上迁就普通读者,满足自己的虚荣。纵然你十分贫穷,纵然你太想出名。我喜欢这样的一类作家,他们从不屈服,内心坚定,好像生来就有很高的境界,他们语言干净得像泉水洗过一样,写作的姿势不声不响,从不滥用词汇,保持一个作家下笔应有的节简。他们的表达,与真理和上帝关心的事情有关,连表现爱欲都那么干净,内心没有粗俗和混乱,更不会妄想,注重作品中表达的名节与操守。
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说:“我们的小说完整地保留了人的价值。”好的文学是让人类进步的,抵抗技术主义的短视和乏味,抵抗政治的谎言、迫害和对人的起码尊严和生存权的粗暴蔑视。让政客们的祸心暴露在真理和语言之下,使得蒙骗不会太过长久,禁锢和奴役不会那么轻易得手。在文学家的良心的写作中,某种不近人性的制度会慢慢在笔下的楔入中出现裂缝,最后摇摇欲坠甚至崩溃。
让商人和金钱在这个社会变得不是那么荣耀和牛气冲天,政客和资本家在文学面前不那么嚣张,这是文学的尊严和杀气造成的,是文学的功劳。文学有时候也有不动声色的杀气。文学提倡的一种高雅的生活方式,让贫穷者也会有尊严。纵然,财富、金钱、欲望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但文学也有着约束人的行为的力量。
一个好作家在语言的节简上面,表现的是对文学的敬畏,过分的言说是在败坏文学的声誉。表达也是一种欲望。你既然在严肃地传承那些被现代道德轻率抛弃和玩弄,甚至被政客活埋掉的词汇,你就应该用你的生命和强烈的情感来修复这些词语的高贵和完美的造型,让他们重获生机。
语言所代表的一个思想体系,一个伦理体系,一个民族生存的密码,在近几十年是断裂了的,人们已经找不到它们。想一想,谎言是怎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道貌岸然地横行着,几十年如一日,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一个国家的道德底线和人性好恶。人们知道政治对语言的强暴,它最后的下场就是遭受戏谑和恶搞。于是网络上新词不断,表达人们对当代语言的轻狂。你们中有人知道“人艰不拆”、“喜大普奔”、“男默女泪”? “人艰不拆”——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喜大普奔”——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男默女泪”——男人沉默,女人泪奔。我们的祖先们真正表达喜悦是怎么表达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如此优雅优美表达他手舞足蹈,惊喜欲狂的心情。被称为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现在的人如果得到一场类似于七八年的安史之乱结束的消息,看到一条微博,你发表你的感慨,跟个帖,四个字:“普大喜奔”。
抵抗。
文学创造的独特性在于,需要充沛的激情和安静淡定的内心完美结合。作家不能活在流行文化的热闹中,不要沾染流行的习气,要懂得沉浸。沉浸在他所信仰的世界之中,他需要另外一种力量来获得自信,比较理想主义,他不可能在世俗世界里跳来跳去,不可能成为生活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左右逢源的那类人。除非,他是一个假冒的作家或诗人。
索尔·贝娄分析过二十世纪的文学:“二十世纪文学巨著的作者,大部分是些没有把大众放在心上的小说家。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小说是在文化的薄暮中生成,他们并不打算成为灿烂炫目的流行焦点。”所有的好作家写出的作品都是小众小说。你如果在内心里隐隐羡慕琼瑶、罗琳或者郭敬明的影响,那么你不会有他们的好命,而且还将被真正的文学抛弃。你可以生存,你可以风光,你可以有大笔的稿费,生活滋润,但你得不到文学的尊重。
学会克制自己,也是一种抵抗。生活是可以朴素的,在城里你可以像一个老农,你可以对麻将和网络一窍不通,你可以住在高楼大厦里就像住在乡村一样,你可以对生活要求不高,没有嗜好,交际圈子狭窄,甚至,没有几个朋友。这有什么要紧呢?他只爱伟大、崇高、华美的文字,无任何奢求。美国自然作家瑞克·巴斯言说那些真正的作家:“那是流动在某人血液里的本质,是他被传唤到这世界的原因。”
拒绝和抵抗就是坚守。
敬畏。
有的人是怀着一种怜悯文学的态度走进文学的。他选择了玄想和虚构,或者摆弄文字来发泄自己的内心。仅有热爱是不够的,对文字,对你描写的对象,因为文学是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传统的,有着庞大的家族,从一开始,这个家族就占有了人类最优秀的人群,各个时代的天才都以著书立说为荣耀,他们在生活上可能不尽人意,如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等,但是他们一次次把文字、语言推举到人类智慧的最高处。随便引几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普通的字句,组成深邃辽阔的意境,登上精神的高峰,人人向往之。你动辄来一首诗呀词的,连平仄对仗都不会怎么行?《红楼梦》已经把人世生活的所有绝望、幻灭都写尽了,你却还在那儿写什么改革开放中的先进人物,歌颂党的好干部,歌颂什么太平盛世。我说你无聊说重了,我说你对文学没有敬畏感是可以的。
文学不是文字工作,有许多写手,只是没有事了,就像老年人没事了用一些难嚼的蚕豆磨磨牙打发时光一样,他们退休了,从领导岗位退下来无所事事,就想以前是秘书出身,写点诗词或者散文或者小说吧。有的竟写长篇小说。你看他的诗:今日喜迎中国梦,太平盛世写华章。又是太平盛世!怎么您老人家这么好的福气,竟赶上卖几个西瓜也会被秤砣砸死的太平盛世?写长篇小说的,胆量大,我真的佩服。啰里巴嗦的,不知他在写什么,前面写了老长,交待了一大堆,也没小说味。因为他没说过话,有太多的话要说,又怕看的人(不能叫读者)不懂他想表达什么,恨不得一上来什么都交待清楚。小说哪是那样写的啊。小说要单刀直入:张三在李四的门口,看到王五朝他得意地怪笑着。这才是小说。他们的不能叫小说,也不能叫回忆录。因为他们不敢袒露自己。要是写的什么文章,依然是一口官腔,他们所有的生活、词汇、思维、情态、语态,全是过去与文学八竿子打不着的生活。
我尊重网络作家,我们这一届签约作家中有6位是网络作家,他们成为了签约作家中的一股力量。我与你们签约,我尊重你们的劳动,但我未必就赞同你的写法。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大部分网络作家的写法,不是文学院所提倡的,肯定不是我陈某人提倡的。因为网络写手的作品,大多表现出对当下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的冷漠、隔膜、麻木。没有责任意识,不想知道一个作家肩上应该负担的重任。他们的作品与时代的风云际会、风云诡谲没有半点关系。政治是一个大概念。争论很多,有的认为不需要政治介入,文学就是文学,但更多的作家是要介入政治,表达他们的政治立场的。没有一个好作家在他的作品里面是不涉及政治并对此表态的。“控诉”、“宣判”、“公审”这些词太猛烈,也可以用“起诉”、“声援”这样的词。如果我们在这样的时代不对压榨底层的公权保持警惕并发声,比我们小说所描写的更加恐怖和血腥的事情就会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断发生,用小说拦截泛滥的欲望、恶行,弘扬正义与美德,是对文学伟大传统的尊重。因此,我们的作品不应该像甜腻的猫昏昏欲睡。要保持临战状态,要有敏锐的触角,要有内心的撕裂感,要有献身精神。要敢于表达心中的痛。为什么小说和诗歌人们不读不看?法国作家莫里亚克说:“小说的崩溃是因为这种基本观念给摧毁了:即对善与恶的认识。由于对道德良心的这种攻击,语言本身已经贬值,并失去了其意思。”略萨的小说看起来没有马尔克斯激烈,但他说:“所有伟大的作品都表现出煽动性的倾向。”尼采说:“在所有文学作品中,我最喜爱以血写成的文学。”我在长篇小说《猎人峰》的卷首,引用了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凭借我的血管和我的嘴。通过我的语言和我的血说话。”
文学是需要有热度的,要充满火焰和悲痛,就像宗教的受难感,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赎罪。所谓“赎”者,我的理解就是交换,就是把你心爱的东西拿出去,献祭出去,再换回你更心爱的东西,以你的生命作抵押。献祭在基督教那儿也叫燔祭,燔,就是烧烤,让你的肉体与灵魂为神而炙烤。佛教也有燃指供佛的故事。你若对佛虔诚,请把你的手指当蜡烛点燃供奉给菩萨。难道写作不应该有这种起码的宗教虔诚?文学真的是在阳台、客厅和咖啡厅就能轻而易举完成的?与他的人民的忧虑、痛苦没有关系?
另一种敬畏,是对他书写对象的尊重。感动,热爱,这当然是必须的。在这个瓜分利益也瓜分资源、瓜分精神也瓜分肉体的时代,作家的资源看起来是贫乏的,但写作的空间却变得无限大了。一是官方对作家的限制相对少了些,允许你在不挑战他的执政地位的前提下,花样翻新。二是时代进入了天天创造奇闻的大混乱之中,作家的想象力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欲望在暴涨,阶级在分化,掠夺与窃取不择手段,耸人听闻,到处都在进行着明的或暗的分赃,化了妆或不化妆的强盗四处打劫。你可以挺进其中,也可以退避三舍,到你认为值得生活和热爱的地方去。你可以不写官场,你可以写小人物;你可以不写混乱的城市,去写安静的乡村,写让你敬畏的一切。那些未知的世界和风景,比如对你的家乡不仅热爱,要保持永不可企及的谦逊、神秘和敬畏,热爱和赞美,不是熊抱,要冷静,带有审视的距离感。特别对你描写的东西,河流,山冈,村庄,要慎重,要提升他的高度,最好到神灵的高度。我不希望对我的书写对象太过亲切,仿佛老朋友,我要让它像一个高人,一个千年不遇的隐士,一个象征出现。
最好的资源应该是在被瓜分者所抛弃的现场,一片狼藉的地方,还有被忽略的地方,包括被精神强暴和肉体凌辱摧毁后的现场,这个现场丢弃有大量的悲伤、哭诉、思念。作家有可能是一个收尸者,一个救护员,一个掩埋者,一个唱安魂曲的牧师,也有可能是一个历史悄悄的记录者,如此而已。也只有作家能做吧。趁他们举杯庆功,或者躲在一个地方擦洗刀上的血迹,或者趁着夜色销赃灭迹的时候,我们还将回到另一个被时代歪曲的、掩饰的、淡化的、压制的词汇的现场,拾起这些词汇,有时是高举,让人们从这些词汇中知道真相,知道它包含的真理。这些也只有我们作家能做,我们应该义不容辞。
擦拭。
我认为作家可以乐意成为一个古墓的挖掘人。因为那里面有我们祖先埋藏在里面的宝藏。语言的宝藏就是一把越王勾践剑,只要经过我们的手,稍微擦拭,依然锋芒逼人。现实是在几千年的演变中将语言异化掉了,程序的、表演的、糜烂的、乏味的技术主义和享乐主义时代,将把人类拖入一个深渊,等爬起来时,可能要很费劲。当如今连笔也不需要的时候,很难说这是一种进步,很可能是一种失魂落魄的退化。也许用不了多久,人类将不用走路、吃饭不用嘴,传宗接代也不要肌肤之亲,人类的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将全面退化,人与人之间完全不要面对面的交流,智商上可能人人是天才,在情商上将个个成为白痴。
瓜分时代就是利益、欲望的割据、扩张和分割,一些更小单位的生活和生命,将被标准化,进入精制的笼子,但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作家艺术家也许是各个最小单位的粘合剂。只有爱和美以及宗教才能承担起人类未来的延伸,技术主义哪怕鞭辟入里,只是人类生活欲望膨胀的发酵剂。美国作家辛格说:“技术越发达,越会有人对人脑在没有电子技术帮助下创造的东西产生兴趣。”因此文学的存在和生命我们应该有巨大的满满的信心。
如果稍微用文学化一点的语言来说,我们可不可以将一个杀人狂擦拭出一点人性?可不可以将一个无情的官员擦拭出一点温度?可不可以将一个丑恶和肮脏的环境擦拭得美观和雅致一点?也就是擦拭被文明和时间的灰尘遗忘与生锈的词句与情感,不能让我们太快地成为机器的奴隶,不能让我们人类从石头到龟甲再到纸张上刻写文字的经验成为遥远的记忆。我有时担忧,如果我们的文字全在一块芯片上,如果到时没有了电力,是不是我们的历史就成为了一片空白?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只要断网,我们的邮箱是不是一片空白?我们的微信、QQ,是不是不存在一样?打不开。但我们用笔、用书籍记下的文字,只要有阳光,它就永远存在,焕发出迷人的光芒。
文学会有一批一批的殉道士,这是文字的魅力感召的结果,是人类与山川自然、万事万物的默契和互相依存献媚取暖的结果。如果“没有语言,上帝就不存在”这一命题是成立的,那么,没有作家和文学,连历史、爱情、河流和星空也是不存在的。美国诗人罗宾逊,在临终前,让家人将他的床抬到星空下面,他希望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在繁星满天的天空之下闭上他的双眼,进入永生。这就是一个诗人之死,只有作家和诗人才能有这种伟大浪漫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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