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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捷:有一本书改变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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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2 05:23: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邱捷:有一本书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多数家庭都没有或只有很少藏书,要读书,尤其是读小说,只能到图书馆借。
  我小学、中学十来年所读的课外书,几乎都来自中山图书馆。那些读书的经历,我到老年仍记忆犹新。
  壹
  在图书馆借到紧俏书时,那份迫切、紧张和狂喜
  当时父母有中山图书馆的借书证,但主要是父亲使用。我读的第一本“厚书”,就是父亲从中山图书馆借回来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西游记》。
  我三四年级就跟着父亲入馆借书,稍大一点,有时父亲就让我代借,他是很懒得出门的。中山图书馆借阅图书认证不认人,我拿着父母的借书证借书,一直都很顺利。
  当时公共图书馆都实行闭架借书,中山图书馆借书处的柜台放有木盒子,内有铅印的空白索书单供读者取用,每张可填写三本,每本书要填写索书号、作者、书名。
  流通部大厅沿墙壁都摆满图书目录卡片柜,以便读者查找。读者把填好的索书单插在柜台的铁签上,流通部的馆员隔一段时间就把铁签上的索书单送进书库。
  书库的馆员对每张索书单按顺序找出其中一本,然后由流通部馆员进书库把找到的书集中用手捧出来,按单读名,宣布有书无书。如听到宣布无书,就再交上第二张索书单。因为馆员是手工检索,读者不许同时提交多张索书单,否则,馆员就会忙不过来。
  流通部大厅常常被读者挤满,我是小孩,能在柜台前占个位置不容易。所以,我通常是填好几张索书单拿在手里,一张索书单落空,马上就插第二张,书借到手之前是不敢离开的。
  按规定,每证只能借一本小说,但非小说可以借两本;也可以借一本小说和一本其它书籍。所以,我持父母的借书证,每次都借4本书。父亲通常指定他要借的两本,另外两本小说就由我做主了。
  开头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国古典小说那两个卡片抽屉,我不知翻了多少遍。“四大名著”因为复本多,容易借到,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再借再读。《隋唐演义》、《说唐》、“三言二拍”、《三侠五义》等都是极难借到的书。
  流通部为避免读者白白填写索书单,把紧俏小说的书名写在小木牌上,木牌一面写着“无书”,一面写着“有书”,在铁丝上挂成一排,“无书”的一面向着读者。若有人还了某本紧俏书,馆员就会把“有书”那面翻过来。但这样的机会通常稍纵即逝。
  然而几年之内,这些“紧俏”的古典小说我都借到了。另外,还读了不少今天一般大学人文学科的学生也未必读过的小说,如《清平山堂话本》、《四游记》、《西湖佳话》等。
  那时,每知道一本紧俏书“有书”时那种迫切紧张心情,以及书借到手时的狂喜,我到老年仍记忆犹新。
  1957年后,出版了一批很有可读性的新小说,故事情节最吸引人的是曲波的《林海雪原》,它和《苦菜花》、《青春之歌》、《红旗谱》等,都是上了小木牌的紧俏小说。
  在这批小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它使我对辛亥革命到大革命的历史有了感性的了解。后来我当了历史系的教师,也经常向学生推荐这本书。
  贰
  中山图书馆的狂热读者,改变我命运的《九三年》
  后来,我又入迷地读外国小说。马克·吐温的《汤姆沙耶历险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小学时就读过。上初中后,有段时间最喜欢读的是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中山图书馆里所有他的作品我都读过,《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还读了多次。
  那个年代,译成中文的外国小说,最多的是俄国和苏联作品,《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都是我中学阶段就读过的,但印象不深,印象最深的是情节生动的斯杰泮诺夫的《旅顺口》(这部美化俄国侵略的小说据说引起了周总理的愤怒)。
  英、法、美的小说也读了不少,不过,那时翻译出版的主要是被视为进步作家的作品,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只有《巴斯克威尔的猎犬》等有限的几种单行本,这几本百把页的小说都是上了紧俏书木牌的。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是改革开放后内地才有中译本的,《三个火枪手》解放后也没有新译本,馆内只有伍光建的旧译本《侠隐记》(这应该是一个节译本),这本发黄的小说也是难借到的书。
  亚、非、拉小说,除了乔治·亚马多的三部曲《无边的土地》、《黄金果的土地》、《饥饿的道路》以及《一千零一夜》以外,几乎没怎么读过。
  上高中时,我在广东师院附中(现在的广州市21中)寄宿,父亲使用自己的借书证,母亲的证归我使用。我和同班同学冯子江都是用母亲的借书证的读者,每两三天就去中山图书馆一次,有时甚至隔天就去。
  两人一起借书,读完交换着看,等于有两个借书证。我们都没钱坐公共汽车,从学校到中山图书馆要走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往往下午“正课”上完就去,文体课、自习课旷课不少,多次受到班主任的批评。
  我和他都能很快完成作业,晚上自习课基本是读小说。一本厚厚的小说,一天内就可以读完。有时为了赶着下午去还书借书,甚至“正课”也偷看小说。因为偷看小说不影响其他人,任课老师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我从不在中山图书馆借阅同中学学习、同高考有关的书。我主要是读小说,读小说也主要读情节,对景物描写、心理描写跳过不读,旧诗词、旧戏曲基本没有借过,外国诗歌、戏剧也很少读。
  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曾经借过,但读不下去,第二天就拿去还了,迄今我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了解,差不多都来自兰姆兄妹的《莎士比亚故事集》。
  这种漫无目标、全凭兴趣的课外阅读,虽然是走马看花,但在百花园走马上百成千次,总会有所收获。当年因为不止一次读影印版的《古今谭概》以及张友鹤选注的《聊斋志异选》等书,我的文言文阅读水平很早就高于一般同学。
  读《官场现形记》等书,我得到很多有关清朝官制、官员彼此称谓等方面的知识,这些对我中年以后的教学与研究工作非常有用。近年我看到有些历史学科的博士生甚至教师,对史料中的“方伯”、“邑侯”、“观察”等称谓一头雾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些都是我在中学时代就知道的。
  当年我最痴迷的外国小说是雨果的《九三年》,这本书我至少借了四五次,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喜欢这本小说,又去借其他有关法国大革命的小说,如狄更斯的《双城记》、法朗士的《诸神渴了》,还借过一些法国大革命的人物传记等。
  读这些书,当时纯粹出于追求阅读的愉悦,没想到十几年后,《九三年》对我命运的改变起了很大作用。
  1978年,我以“同等学历”报考中山大学历史系的硕士生,中国史、政治、外语等学科都难不倒我,但世界史我没有系统学习过,这方面的课外书也读得少。拿到世界史试卷,看到“希罗多德”、“两班”等题目就傻了眼。
  有关苏联史、二战史的题目倒是能写上几句,幸好一道分值很高的问答题是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于是,我把对《九三年》等书的记忆,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一两页。后来我知道,世界史我考了58分。由于其他各门课成绩都比较高,我最终有幸被录取了。
  如果我当年没有在中山图书馆一再借阅《九三年》,世界史成绩肯定过不了单科最低分数线,那么总分再高也没用。
  叁
  受以书为乐的父亲熏染,我成了“青少年版孔乙己”
  说到自己同中山图书馆的关系,也顺便说说父亲,因为我并非“正式”的中山图书馆读者,或者说,我只是附属于父母的读者。
  小说以外,我们父子一起阅读的书,印象特别深的有陶菊隐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约翰根室的《非洲内幕》、薛德焴的《代表性的哺乳动物志》等。《北朝胡姓考》、《洛阳伽蓝记》、《万历野获篇》、《茶余客话》、《骨董琐记全编》等书,我也程度不同地翻阅过。
  父亲并非学者、文化人,他甚至没有读完初中,但从小爱读书,杂学旁收,阅读兴趣极为广泛,解放前他为读书几乎送了命。
  抗战时他加入过三青团,还有一个级别不高的职务,他什么书都看,又口没遮拦,于是被人告发。上司派人在他的住处搜出一大堆三青团的书籍,于是把他关押,据说有交付秘密制裁之议。
  好在有人缓颊,说邱某人只是个狂生,绝对不是“异党分子”,结果撤差开除了事。他因此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免于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只算有“历史问题”。
  因此,父亲自然不可能进入文化、教育、科研单位。他体力活也去做过,但他那种气质同工友们格格不入,加上吃不了苦,此后就基本“宅”在家里,贫困潦倒。没有生计,没有娱乐,没有朋友,读书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人生乐趣。
  他往往一天读书十多个小时,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现实需要。他留下的文章和旧诗词,写得很一般,因为缺乏系统严格的专业训练,更缺乏交流、发表的机会,博览群书也很难提高他的写作水平。
  不过,他领会能力、记忆力都相当强,读书时有心得,也想找人分享,我就成为谈论读书心得的主要对象。他有些喜怒无常,但讨论书的时候心情特别好,百问不厌,有时讲述与答问,甚至可说是妙语连珠。
  我们父子同读《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是在1958年或1959年,1957年三联书店初版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分为8集,每集一两百页。我每次从图书馆借回两本,父亲读到有趣的地方就会叫我来谈,我边读也会边提问。
  父亲因目睹耳闻,对民国人物、民国掌故知道得很多,例如,读到“客军”来广东这一段,他就饶有兴味地对我讲述当年这些小军阀被广东民间称为“三多司令”(官多过兵、兵多过枪、枪多过子弹)。“三多司令”同样威风八面,也出告示处决人犯,为节省子弹,行刑时实行斩首。但刽子手技艺不精,像砍柴一样把受刑者砍得鬼哭狼嚎,头还是砍不下来,于是改用刺刀捅。
  看到商团事变这段,他又告诉我,有一个商团军是有钱的少爷,被打死后家人把他尸首制成干尸,身穿商团军制服,放在玻璃盖的棺材里,半直立地停放在一个寺庙,呲牙裂齿的样子非常可怕,但他和一群同学偏要去看。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我借了不止一次,由于有父亲生动的引申和解说,读了以后,民国前期的众多军政人物和重要史事就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很深印象。
  也许是受父亲影响,我同他一样,除了看看小说、杂书外,一无所好。我不会踢足球、打篮球、打兵乓球,对唱歌、跳舞、乐器、绘画、书法等一概不爱好,下乡当知青以后,犁田、搭棚、木工都学不会,抓鱼抓虾抓螃蟹也比不上任何一个男知青。
  但我知道很多民国人物的生卒年份,知道苏德战争双方很多将帅的姓名,对“各种大型猫科动物的习性”、“毒蛇在中国的分布”等话题也可以侃侃而谈。
  总之,“有用”的本领没有,懂得的都是“没用”的知识。回想起来,在别人眼里,我很可能是一个青少年版的“孔乙己”。
  肆
  当年赤脚进出图书馆的少年,是受惠特别深的人
  1963年我高中毕业,高考毫无悬念地名落孙山,于是就去了平沙(现属珠海)当知青。从此,除了探亲回家那十来天,我便再无缘读中山图书馆的书了。
  “文革”动乱一起,中山图书馆对一般读者关门,父亲借书的来源断绝,我也再不可能在短暂的探亲假当“附属读者”了。父亲没有“工作单位”,在“文革”中倒没有吃什么苦头,不过,无书可读,他更郁郁寡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去世了。
  绝大多数知青都怀念广州的生活,中山图书馆的大厅、池塘、小山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少年时代最想从事的职业是图书馆馆员,这同幼儿时最想当卖冰激凌的小贩是一样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平沙农场办了一个图书馆,其实也没有几本书,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农场有几万职工,知青就有近万人,而图书馆只需要两个管理员,这样的好事怎会轮到我头上?
  我再次成为中山图书馆的读者,是1978年以后的事。当年我考上中山大学中国近代史专业的研究生,开始成为带着问题、带着目的来读书、查资料的读者。
  在先师陈锡祺教授指导下,我选择“广东商界与辛亥革命”作为学位论文的题目,为搜集资料,我到中山图书馆南馆查阅了很长时间,不知提交了多少索书单。
  那时,很少有人利用旧报刊从事研究,我怀疑,有些旧报刊资料上的灰尘是民国时期的,馆员们连工作服都没有,入库捧出这些旧资料,衣服往往沾上污迹,但他们从来没有用“找不到”来搪塞我。
  有时按照书号找不到,几位馆员便一起分析原因,告诉我他们会再慢慢找。在我下次来时,找出的资料已经放在柜台内的桌子上等我借阅了。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查到了《七十二行商报二十五周年纪念刊》、《粤商自治会函件初编》、《粤商维持公安会同人录》等大量珍贵的清末民初史料,从而比较顺利地完成了学位论文。
  我当日只是一个普通研究生,也不善于说好话,馆员们不厌其烦地帮助我,显然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此后三十余年,我和我的学生去中山图书馆查资料看书,一直都享受到同样周到的服务。中山图书馆的服务,在外地、境外学者中也有很好的口碑。
  我当了大学教师后,因为学校图书馆的藏书不少,自己买书的钱也越来越多,就不必经常去中山图书馆借书,只是为查阅近代广东的文献,偶尔去一下孙中山文献馆。对中山图书馆来说,我再不是几十年前那个“常客”了。
  前两三个月,央视要拍一个清末广东商界的电视片,我建议他们到孙中山文献馆找资料。当日我先到,等电视台的人时,我在文献馆的庭院走了一下。周边已经高楼林立,但池塘、小山还是当年的景象,上次登这个小山可能是50年前的事了。
  当年那个赤着双脚经常进出的少年读者,现在已是奔七的老人;流通部的大厅,现在成了儿童阅览室。进出的少儿读者,都衣着整齐、愉快活泼,有些还有家长陪伴。中华民族有重视文化教育的传统,书,是会一代一代读下去的。
  在成千上万仍然健在的中山图书馆读者当中,我应该是受惠特别深的人之一。如果不是少年时代在中山图书馆读了那么多杂书,没有本科学历的我,绝对不可能考取研究生,更没有机会进入学术界。
  当年,我当图书管理员的梦想没有变成现实,所幸女儿本科和硕士研究生读的都是图书馆学,毕业后她便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图书馆人。
  ——本文应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建馆100周年征文活动约稿而写。
  (作者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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