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学人诗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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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学人诗选讲

深圳大学文学院徐晋如副教授

二〇一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罗舒敏整理  徐晋如校阅

今天我要跟大家讲的是“当代学人诗选讲”。为什么临时决定用这样一个题目呢？有两大契机。

第一个，就是我们最近的鲁迅文学奖，颁给了一位教授，可是这位教授写的诗，离我们所想象的古典 文学教授所应该写的样子差别太远。或者说一个读过书的人，他不应该写成那个样子。所以现在网上经常会说到教授的时候，会说一只咆哮的在那里鬼叫鬼叫的野兽（叫兽），专家呢，专要加一个石头旁，“砖家叫兽”。但是实际上，真正的教授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涉及到我们当代古典文学研究的宗风问题。2003年，我和王翼奇先生、刘梦芙教授，我们在西子湖边彻夜长谈，谈诗、谈当代古典文学研究的宗风问题。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西子湖边谈古典文学研究宗风问题》。这个收在我的《缀石轩论诗杂著》里边，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看一看。这本书现在虽然已经绝版了，但是在网上很容易找到它的PDF电子版。

概而言之，我们现在的古典文学研究已经与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没有任何关系了。传统古典文学研究，它的目的，是为了通过学诗，通过学文学，让自己变成一个高雅的人，变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那就是孔子所谓的“兴于诗”，这个是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的目的所在。可是呢，从胡适开始，甚至于在胡适之前，从王国维开始，这种古典文学研究的宗风就完全变了，它变成了科学的附庸。

王国维呢，他在日本的时候，做过一本划时代的著作，就是《宋元戏曲大考》。这本书我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读过，我大一的时候就去读。同时呢，我也去读王国维的传记，当时印象特别深刻，就是他在做宋元戏曲研究的时候，他自己是从来不进剧场去听戏的，他一句昆曲也不会唱。日本有个青年学者，后来当然是日本大师级的学者，叫青木正儿，跑到清华园去，拜访王国维。王国维就问他，说：“你现在在做什么研究？”青木正儿回答说：“先生做了《宋元戏曲大考》，我有意继着先生的足迹，继续去做学术研究，我想做明清戏曲研究。”这就是后来在整个日本和整个中国学术界都具有极其崇高地位的《中国近世戏曲史》。王国维当时回答他说：“明清之戏曲，死的文学也，宋元之戏曲，活的文学也。”青木正儿非常不服气，他后来在《中国近世戏曲史》的序里面谈到了这件事情。他说：“宋元戏曲，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了，明清戏曲，却依然活跃在舞台上，那究竟谁是活的文学，谁是死的文学呢？”当然青木正儿说宋元戏曲在舞台上已经看不到了，这个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实际上我们知道，元代的杂剧很多是原样不动地保留在了昆曲里面，比如说《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现在昆曲里边的《单刀会》，你照着关汉卿写的剧本，和我们舞台上所见到的演出的本比较一下，一个字都不带差的。甚至于包括宋元戏曲表演的一些样式，在山西这些地方的舞台上都有存留的。但是不管怎么说，青木正儿，我认为在这个见解上是超越了王国维的。王国维开创了一种“我去研究一样对象，我不需要去懂这个对象”的非常恶劣的东西，胡适就学了这一点。

胡适是一个对于文学非常没有赏会力的人，我们只要看胡适的《尝试集》，看他写的诗，你就知道这个人在文学上是多么地外行。钱钟书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们讲文盲，以前都是说不识字的人，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你看色盲，不是看不见颜色的，而是他无法分辨红色还是绿色。同样地，他说文盲是对于文艺作品没有赏会力的人，他完全无法分辨一个文学作品的好坏。胡适就是这样的一个文盲。同时呢，他的传统记诵之学也极其糟糕，大家去看一看胡适编的《词选》，首先里边选的词就非常不咋地，其次呢，它里边的注解很多都让你哭笑不得。比如说，花间词里边经常会出现一个词语，叫檀郎。檀郎是因为我们中国历史上的美男子潘岳小字檀奴，就是“貌比潘安”的潘安哪，小字檀奴，所以呢，女子用来表示对自己爱人的称呼叫檀郎。可是我们的胡适胡大人望文生义，说檀就是香，檀郎就是香喷喷的郎君。那么他只讲考据，而忽略了文本本身，比如说研究《红楼梦》，正常情况之下，一个人研究《红楼梦》，应该像谁一样去研究呢？这点王国维是做得对的。王国维的研究是：我是从心里面去爱好它，我去涵泳其中，我去体味它，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它和《浮士德》是宇宙间并称的两大悲剧。王国维的这种研究路子是对的。当代有一位著名的学者，叫做李劼，李先生原来是华东师大的讲师，他去参加评副教授没评上，后来有一位现在是华东师大博导的王晓明先生，说李劼在华东师大没有被评上副教授，这是华东师大历史上最大的耻辱。这是当代最具有原创性，最具有思想天赋的学者之一，那么他的一部成名作，是在他坐牢的时候写成的，叫做《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这部书呢，我建议在座的同学，要是对《红楼梦》有兴趣，一定要找来读，写得太好了，字字珠玑。那么他就是完全从生命出发，去理解《红楼梦》的作者。而胡适不是，他首先认为《红楼梦》根本不算一部好小说，我不能理解，你既然一点都不喜欢它，你去研究它干嘛呢？他研究它作者是谁，最后考证。包括他去研究一本俗小说，就是《醒世姻缘传》，他研究这个《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西周生也就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来最终找到了一个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了这一点。所做的这种种工作，其实正是钱钟书所讽刺的，做这样的学问，只需要一个特别肥大的屁股就可以了，不需要脑袋的。他有一个肥大的屁股可以慢慢地坐在那里找材料，这是很机械的活，不是学者应该干的事情。真正的学者，你应该把你所研究的东西，和你的生命结合起来。

刘大杰先生在解放前，他要去四川大学教书，四川大学在那个时候是一个非常老派的学校，就跟我们中山大学一样，非常老派的学校，一个老师要是写不好国诗，你就不要在中文系教书了。刘大杰到了川大以后发现，川大的学生写的诗比他好太多了，学生根本看不起他，最后他在川大没法呆，只好去复旦了。（台下哗然。）复旦在50年代以后才成为我们国内的一流大学，在50年代以前，复旦的地位并不是很高的，大家如果对于中国现代教育史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那么我们再说中山大学，当时胡适被中大这些激进的学生邀请到中大来讲座，结果中文系的系主任古直、教授钟应梅这几位就发表声明，说胡适你要胆敢来中大，我们一定会让你下不了台。最后胡适就吓得没有敢来中大，所以胡适一辈子没有来过中大，这是我们中山大学历史上最光荣的一页。（笑声）包括当时的中央大学，我们的汪辟疆先生，他担任中央大学的国文系主任，一开学，就跟学生讲，本系，我们是要追求的学古，不去趋时。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这是孔子的文化精神啊，好古而敏求，这是一个读书人所应该追求的精神。

那么我说的为什么我今天选这一个题目的第一点，是因为从现代的古典文学研究的宗风问题出发，必须要讲这个问题。我们的中文系，古代文学，已经完全变成了王国维胡适所开创的科学的研究方法的附庸，而真正的传统的古典文学的研究，本来应该在哪里呢？在台湾，在香港。一直到现在，台湾师范大学没有中文系，它叫国文系，台湾香港的大学，没有文学史的课程，现在因为海归多了，文学史课程也有一些学校在开，但是它的传统是民国的传统，由四门课来取代了我们的文学史课程。这四门课是：“诗选与诗的写作”、“词选与词的写作”、“文选与文的写作”和“曲选与曲的写作”。一定要加个“与写作”。为什么呀？《大学》里面说，“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道”和“自”都是经由的意思。你去学习、接受教育，一定要经过学和修这两个不同的阶段；光是学，是一种粗放型的接受，这就是相当于一个玉工，把玉胎从石头里面剖出来，非常粗放性的，它不能成其为艺术，一件艺术品；但是，等到你自己亲身实践了，你自己修了，它就变成一个玉工把玉胎雕琢打磨成精美的玉器（的过程），这就是所谓的如琢如磨。所以一切中国的学问，都离不开学和修，你光是接受我们现在的教育，老师照着课本讲文学史，你其实只是吃了老师吃剩下来的饭，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想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学唐宋八大家的文，你就去模仿他的文去写文言；学魏晋南北朝文，你就模仿六朝文学写骈体文；学唐宋诗，你就去模仿唐宋大家，去写唐诗的风格、宋诗的风格。你自己没有这种亲身的实践，你怎么可能理解呢？也正因为此，我们的这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教授，他的作品之所以为天下所笑，就是因为他没有接受过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的宗风，他学习的是胡适以来的这一套科学化的东西。

第二个契机导致我今天要选择这样的一个题目，是因为我发现某一位研究现代文学的教授博导，他也开始研究国诗，在两三年前，我就在网上看到他的书了，洋洋洒洒，数百万言，可是里边所举的代表诗人，郭沫若、胡风、聂绀弩、田汉，这些全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人，我需要以我一个过来人的经历告诉大家，什么才是当代最好的诗。

这句话说得有点“主题先行”，大家如果学过当代文学史，知道“主题先行”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叫做“一以贯之”。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他是首先有一个最主要的最基本的立场，再由这种基本立场生发开来，最后来构建起他的儒学思想大厦。所以大家先不要着急对我的这个结论加以怀疑，我们接下来就会详细地探讨这个问题。

何谓学人之诗

我们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何谓学人之诗？

学人之诗，通常是和诗人之诗、才人之诗放在一起来说的，后来词学界在清朝的时候也模仿了这样的提法，提出来有学人之词，比如说段懋堂（段玉裁）这种大学问家，他写的词什么风格呢？写小令写得非常漂亮，骀荡、摇曳生姿。有词人之词，谭献认为，整个清代就有三家是真正的词人之词。哪三家呢？哪个同学知道啊？一个是纳兰性德，一个是蒋鹿潭，蒋春霖，还有一个呢，知道吗？项廷纪。对，对。

好，这种提法，最早是清代方贞观的《方南堂先生辍锻录》里边提出来：“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有才人之诗。”下面他具体地解释：“才人之诗，崇论闳议，驰骋纵横，富赡标鲜，得之顷刻。然角胜于当场，则惊奇仰异；咀含于闲暇，则时过境非。譬之佛家，吞针咒水，怪变万端，终属小乘，不证如来大道。学人之诗，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功力虽深，天分有限，未尝不声应律而舞合节，究之其胜人处，即其逊人处。譬之佛家，律门戒子，守死威仪，终是钝根长老，安能一性圆明！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方南堂先生承继了《沧浪（lánɡ）诗话》的传统，以禅说诗，他认为，才人之诗的一个特点呢，它来得特别快，才气纵横，而且它会给你一种很惊讶的感觉，哇，原来它可以这样写，但是你在闲暇之时，你再重新地咀嚼它，你会发现它淡而寡味，这就好像是那些讨一点生计的，那些给人放焰口的，做这种工作的这些和尚。而学人之诗，用典使事，非常的博赡，可是缺点在于，缺乏文艺创作的天份。他们的学问是他们胜过他人的事情，而学问同时又是他们比不上别人的地方，就好比是那些律宗的弟子，一辈子得不到大智慧。第三种，他提出来的叫诗人之诗，诗人之诗的特点，首先，他们具有非常敏锐的文艺天份，同时呢，他们的性情特别地明显，所以他信手拈来，都能够一唱三叹，写的东西，每一句话你都懂，但是它的味道，你越咀嚼越觉得美好，他认为这个是风雅以降的正传。

如果说听这些理论感觉还是有点蒙查查的话，我们不妨来看几个例子。

清代有位诗人叫袁枚，每次我老师陈沚斋先生提到袁枚，提到他的《小仓山房集》的时候就说，“那些是最差的”。当然，今天的很多人因为读惯了毛泽东诗词，读惯了报刊上充斥的老干体的诗词，他会认为袁枚的诗很有性灵，很美，很有味道。但是那种味，是比较浅的味道，是比较贱的味道。就好比什么呢？就好比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里说的一段话，他自己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他说百合是所有菜里面最香的，大蒜是所有菜里面最臭的，但是，我只见过有很多的人喜欢吃大蒜，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喜欢吃百合的，这个道理就在于百合虽然香，但是它味道淡，大蒜虽然臭，但是它味道浓烈。[①]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才能发现的一个秘密。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一个现实，更加高贵的人会选择我就是要走淡雅的一路，而袁枚不同，他是一个文人，同时他本质上是一个商人，他非常懂得经营自己，他当时看到在他生活的时代，从皇上一直到底下的大臣，普遍不学，你要写得深到了，写得艰深了，这些大官老爷是看不懂的，所以他就要写一些很肤浅的东西，让他们觉得我能看得懂，同时我又写不出，于是，他就成了偶像了。所以我们看袁枚的《谢太傅祠》，就举这么一首：

一笑翩然载酒行，东山女妓亦苍生。这个是从前人的句子“东山妓即是苍生”里化出来的。[②]

能支江左偏安局，难遣中年以后情。

花下残棋儿破敌，灯前老泪客弹筝。

荒祠隔叶黄鹂语，犹似当初丝竹声。

这首诗他讲谢安的故事，基本上把谢安的生平给概括了一遍，你说这里面有多少是属于他自己的个人感慨？没有的，他是一个非常客观冷静的叙述。技巧很好，他懂得一种时空的对照，今昔的对比，这样诗意一下子就出来了，但也是非常肤浅的诗意，他不能够打动人的灵魂。长期以往这样地写，你会觉得淡而无味。就好比我们听京剧，我们绝对不能听于魁智唱的，于魁智有个绰号叫“于白水”，他唱得非常地标准，但是一点味儿都没有。你要听就听杜镇杰唱的，那是真正的动人的有味的这种唱腔。

我们再来看很多年前，我的好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个人民日报社的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呢，当年曾因挺日本的言论被爱国愤青在路上给痛打了一顿。那位先生听说我写国诗，马上第一个反应的人物就是郁达夫。我听了以后哭笑不得，我在想就算我写得再怎么不好，比郁达夫还是不知道强多少倍吧。郁达夫的诗也是典型的才人之作。才人之诗的特点，就是清浅，它没有那种回味，好比你喝糖水，喝的时候很甜，喝完之后你觉得嘴里很难受，你一定要喝点茶喝点白水嘴里才舒服。真正的好诗，就应该像那种古法烘培的铁观音一样——不是像现在台湾人做的那种铁观音，冲一两遍，整个茶叶全变绿了——古法烘培的铁观音，首先拿出来的那个样子就像是肉灵芝一样，然后你再冲，不管冲多少遍都是红色的，你喝下去的时候第一口是苦的，慢慢地品咂，原来有那么一丝回甘，但那丝回甘就让你记得住，让你忘不了。好的诗应该是像吃橄榄一样，苦尽甘回，不能够像郁达夫像袁枚他们写得那么的甜，甜得起腻。

我们看他的《钓台题壁》，这算是他的名作了：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有位书法家没文化，把它写成生怕精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郁达夫相对于袁枚，他有他独特的地方，就是他的诗里面有一定的思想，有一定的批判，有一定的属于自己的这种历史感，但是，他的缺点依然是他写的诗句法上缺乏变化，不懂得把这些平常的顺溜的句子变成奇崛的突兀的句子，那才是写诗的基本技巧。那我们往下看，会慢慢地看到这样一下技巧。

学人诗的代表，我认为顾炎武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那么顾炎武这个人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经学家，同时又是清代朴学的开山。那么他的学问是没得说，每天骑个毛驴，全国各地跑，在驴背上不停地读书，然后写下《天下郡国利病书》。他的这首《白下》——白下就是南京：

白下西风落叶侵。重来此地一登临。

清笳皓月秋依垒，野烧寒星夜出林。表示名词念shào，野烧春烧念shào，表示动词呢，野火烧不尽，念shāo。

万古河山应有主，频年戈甲苦相寻。

从教一掬新亭泪，江水平添十丈深。

好，我们看他这首诗，意象上非常的繁密，情感也非常的沉重，是一个对南明朝廷的哀挽。可是，你能够感觉到什么呢？它很真，它很善，但是它缺乏了美感，缺乏了诗所应该有的魅力。那种语言之外带给你的审美快感，它没有。这是学人诗的一个典范。

好，我们再来看诗人之诗。诗人之诗的特点，是相对于学人诗，也相对于才人诗，要更加地蕴藉，更加地深沉，比如黄仲则，比如龚自珍。我们看黄仲则的《绮怀十六首》的第十六：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dàng）游僊。不念dāng游僊啊。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屏除丝竹入中年”其实是用了典故，《世说新语》里讲那个王羲之说，为什么中年以后喜欢丝竹呢，他说我中年以后就正需要有丝竹来陶冶性灵，恒恐儿辈觉，我的这种心事生怕被那些小孩子们小年青们知道，但是你一点都不觉得他在用典，这是用典的高明之境。

最后两句也是绝对的名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这是一个多大的创造性思维的转换！在他之前，绝大多数诗人都是在感慨我们美好的韶光过去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是他是看透了，未来的日子就像大海一样，那种愁苦无可断绝，还不如让日神羲和快马加鞭吧。当然他不是鞭的马，是鞭的龙，驾驭着六龙啊。这样的诗，就是情感又那么的浓挚，韵味又是那么的，让你便于寻衍。

我们再来看龚自珍的《秋心》：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开头两句，完全是楚骚的风格。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大家读到这两句就应该知道，金庸的《侠客行》里边“气寒西北”这个外号怎么来的。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这是他考试失利，他感慨这个标准化考试制度的不公。龚自珍是一个天才，他是绝对没有办法顺应这个体制的。这个体制——一切的体制、规范化的体制，它的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庸人的，一定是要打击最天才的人。那么龚自珍就是属于这样一个不幸被体制打击的人，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对政治的热情，全部倾泻给了赌博，倾泻给了女人。这首诗，你发现了一个特点没有？就是它非常善于用比兴。“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他未必会在手臂上插上郁金花，未必会在腰间佩上古玉，他写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离骚》里所讲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tài）”，他就是要表现自己的这种内在的美和外在的美是合一的。可惜不得朝廷赏识，自己只能够东露一麟，西露一爪，没有办法在政治舞台上驰骋。你看到政治舞台上的那些人，全部都是星星，而我这样一个皓月，却坠落到树林底下去。

如果我们做一个相对比较粗浅的总结的话，大致可以是这样地总结法：才人之诗呢，他是思致浅薄，靠聪明、靠才气去写诗；而学人之诗呢，他的一个特点是思想非常深到，思力精絶，使事用典，繁密质实，但是比兴的感觉就不够；而诗人之诗，它的最大的特点，在我看来，就是善用比兴，感情上既浓挚又蕴藉。

大家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可能经常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情感很真，可就是不美，我找人给我改得很美了，或者说我自己写得很美了，又觉得里面的情感不够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因为你的水平还没有到，你要继续地多练，过了这一关你就好了，就好比说你的生死玄关打通了。

诗人之诗、学人之诗和才人之诗，它的原始含义如上所述。但是，到了清朝末年，同治光绪年间，有一批诗人不单学唐诗，被戏称做“同光体”。他们提倡的是：合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于一手。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呢？就是强调，你既要读书，又要有天分，又要有技巧。在这样的一种理论背景之下，产生了文廷式、沈曾植、陈宝琛这些人的创作实践。

我们看文廷式的一首《幽人》：

幽人杖策江头立，潮去潮来自古今。

晋代衣冠半南渡，汉家陵阙又秋阴。

鲸鲵跋浪连山蹙，虎豹当关白日沉。

曾跽敷衽谒虞舜，浮云西北此时心。

这首诗写的什么呀？很显然是从李白的《登凤凰台》化出来的，但是他化得非常好，有自己的东西。尤其是，大家知道这是一位参加戊戌变法的先进知识分子，他在当时，他的历史感是非常深沉的，他看到了当时的大清与世界的差距，所以他的忧患感也是李白当年所不具备的。不是说他会比李白高明，而是说他可以学李白而能够学到自出机杼。这就是一个学人诗和诗人诗合为一手的典范。

同样地，沈曾植的《答若海病起之作》：

吹尽东风江上村。剎幡心动不堪论。这里用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就是《六祖坛经》里面的。

宵行齐鼠狸难捕，怪事巴蛇象可吞。这两句注意，这就是诗的语言，这就不是你写出来像大白话的语言了。正常情况下，我们写诗，“宵行齐鼠狸难捕，怪事巴蛇象可吞”，我们这样的话，我们的语法结构不是这样子。他的语法是怎么样的呢，“怪事巴蛇象可吞”，“巴蛇象可吞”是“怪事”的宾语，“巴蛇象可吞”它是一个“怪事”，这样理解。他的这种语法是我们日常语言中不说的，它才是诗的语言。

憔悴诗人依病榻，微茫《易》意筮归魂。这个“《易》意”呢，对仗对得特别地好，“诗人”对“《易》意”，为什么对得特别地好？诗，诗人本来指写诗的人，是具有诗情诗心的人，但这里面你可以把它单独拿出来比喻《诗经》，而这个《易》本来就指的《易经》，所以他的这种对仗啊，对得极其的工整，工整到让你没有感觉到他是在对仗。

无穷天地长勤客，就是你在天地间来往，你感到无比辛勤的这些人。目断秦东碣石门。

我们再来看陈宝琛的《落花》。这一首是非常著名的落花诗，他有前后《落花诗》。这是写甲午战争中国败于日本：

生灭元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倾国，这里面本来指落花，落花本来有倾国倾城之貌，可是它付与东风。这里比喻什么呢，比喻把我们一个国家的国力去建造的北洋水师竟然全部覆灭了。

唤醒xīng，不念唤xǐnɡ，睡醒了念xǐnɡ，喝酒酒意褪掉了念xīnɡ，但是这里面它是借了酒醒的意思，借了它的音，所以从平仄的要求说，这里只能念唤xīnɡ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

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他这里的用典使事是妙得不得了。“雨里罗衾寒不耐”，用的是什么？李煜的《浪淘沙》；“春阑金缕曲初终”，《金缕曲》，就是《贺新郎》啊，《金缕曲》本来是，这个曲子创造出来是干嘛的呢，是咏新柳的，春天的时候刚生的那个柳，柳枝称之为金缕，《金缕曲》就是咏新柳的。后来呢，就被人误用，开始慢慢地贺别人结婚，《贺新郎》，然后接着呢，《贺新凉》，咏秋景比较多了。但是这里面，陈宝琛显然是知道《金缕曲》本来是咏初春的景象的，所以他用了“春阑金缕曲初终”。这一句他还有一个很深刻的意思，它是讲甲午战败，正好是西太后颐和园落成，在里面歌功颂德，歌舞升平。

返生香岂人间有，人生岂有返生之香，这句话本身意思就很深刻了，他又用倒装的句法写。除奏通明向碧翁。最后一句的用典，我觉得是最高明的。高明在哪里呢？这个“除奏通明向碧翁”啊，本来是《五代诗话》里边的一个故事，它讲五代的时候有个人没学问，他写诗去咏天，就说这个天碧翁翁的。这样一个非常俗的典故，陈宝琛竟然把它写得这么的雅，这种扫俗为雅的能力，才是一流大作家所具有的高明手段。

（饮一下场啊，我们唱戏呢，中途喝一点水，叫饮场。）

当代学人诗的含义

我们看第二个问题，当代的学人之诗它的含义是什么。首先我们要知道当代诗坛有几大派。

在1994年的时候，中华诗词学会曾经做过一个调查，就是调查我们现在的诗词人口究竟有多少，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它是有一个基本的条件，就是你懂格律，那懂格律的基本人口，在1994的时候，是140万。放在今天，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因为这20年来，传统文化其实是在越来越回归的。

但是我们不可忽略的，是在这远远超过140万的数字当中，其实绝大多数是属于老干体。这个老干体，有的人他不理解，他看到简体字，以为是又老又干，实际上是老干部们写的这些诗叫老干体。关于老干体的艺术风格，如果它也有艺术的话，建议大家去看看惠州学院杨子怡教授写过的一篇论文，就谈老干体的这种风格是怎样形成的，文章写得非常的有意思，就是你避免它的那些毛病，你基本上就可以算是入了门了。

第二种，是以聂绀弩为代表的五四余孽。我记得我2005年，刚到中山大学读博的时候，那个时候来了一位学者，研究京剧的学者，徐城北先生。但是此前，我在北京听他说了一句话，所以他到中大来，我就决定不去听他的讲座了。他说，写诗词，当代最好的就是聂绀弩了。我的好朋友，一位研究中医的诗人，叫陈肩，他跟我说过，拿聂绀弩的诗，跟你徐晋如的诗比，那不是很外行吗？如果有人认为聂绀弩的诗好，而徐晋如的诗不好，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不是说我的诗好，而是说我的风格相对聂绀弩来说，才是诗的风格。聂绀弩的诗实际上是一种诗体杂文，它本质上不是诗。他们是一些当年头脑就糊涂，所以才会上新文化运动的当的人。后来呢，因为他们当年头脑就糊涂，所以年纪大了头脑就更糊涂，到中年的时候，要么在文革以前的时候打成右派，要么在文革的时候受尽迫害。晚年的时候自以为自己觉悟了，其实还是糊涂，于是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写诗控诉。他们在写诗控诉的时候，完全不懂得诗是要一唱三叹的，诗是要有味道的，他们追求一种谐趣，所以往往近于打油。他有一个朋友叫舒芜，和其他的七位诗人，这九个人当年曾经出过一本书，合集叫《倾盖集》，这在文学史上绝对是可以占据一席之地的一部合集，幷不是说它好，而是说它的确带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舒芜，他是出身名门，他们家是桐城方家，是桐城派的巨擘。他的爷爷叫方守敦，是一位学问非常精深的旧派学者，他的父亲方孝岳是中山大学的教授。方孝岳先生秉性比较风流，那么就抛弃了他们母子，在外面另娶，所以舒芜从小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仇恨；由于舒芜当年涉及到了胡风案件，很多人认为胡风是被舒芜出卖的，所以舒芜的爸爸方孝岳也不认这个儿子。父子两个人就是天生的冤家，叫做无仇不成父子。等到舒芜被打成右派，到中山大学来看望自己的爸爸，方孝岳问他，说你怎么就上当受骗啦，舒芜说，我比较天真，方孝岳说，我怎么就不上当？叫我提意见，我一句话也不说。所以读不读古书，差别非常的大。所以这批五四余孽，他们一直到死都没有真正觉悟过来，都不懂得我们中国这一百年来的苦难，就是从新文化运动开始。

第三派人物呢，是所谓的实验体。实验体的诗人，他们的才华也是很高的，而往往都是从写新诗开始，所以他们把写新诗的那一脉的思维用到了写国诗当中来。尤其值得重点提及的是，他们写的是新诗而不是白话诗。我多年以前就有一个观点，就是说新诗跟白话诗是完全两回事。像这个陶文鹏老师跟大家讲了很多，在我看来都是白话诗，不是新诗。所谓新诗，一定是在它背后的意识形态是西方的，是具有现代性的，在它的表现形式上，一定也是比较迷离惝怳的，那么这才是新诗。实验体的诗人，他们是用新诗的思维去写国诗，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第四种呢，我称之为叫左派民粹诗。昨天，啊不，前天，黄坤尧教授问我知不知道一个人，我说我不知道，他讲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也记不住。他说这个人呢，八零后的小年青，自认为是当代的李白，然后写的诗就是写的他的北漂生活，在北京怎么样怎么样生活在底层，怎么样地痛苦，怎么样仇恨这个社会，那么这就是我所说的这种典型的左派民粹诗。而这种人只不过是因为命运的选择，使得他们成为了社会底层，而一旦他们有可能选择一个更高的阶层的时候，他们所暴露出来的那种穷形尽相，那种凶恶，那种卑鄙，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有一个上海的所谓的诗人，77年生的，考不上大学，后来就到处流浪，最后就去吹捧一个退休官员，说退休官员怎么了不起，然后去吹捧一个著名的大骗子，国学巨骗文怀沙。这种人就是以写这种民粹的诗来自我标榜的。这就是以前经常有人说的，很多革命者其实他们的目标是“先吃苦中苦，再做人上人”。这就是阿Q式的革命，革命了以后要把秀才家的宁式床拿来睡一睡，赵老太爷家的钱给拿来用一用，小尼姑、吴妈呢，吴妈脚太大了，小尼姑还太年轻了等等等等，都是想着这些东西。

那么最后，就是我们要讲的传统雅正派，这些就是我要说的当代学人诗。在我的概念当中，这个当代学人诗，幷不是只有你具有教授身份，你具有研究员的身份，你才叫做学人诗，而是具备学人诗的风格特征的，就是学人之诗。

老干体的作品我们不用举例了，那么我们来看看聂绀弩的诗《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这都是当时的整风反右的时候，那些整人的时候经常用的词汇。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就讲推磨的时候齐步走，而且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首诗很多人很赞赏，认为他写出了当代的生活。他们这些人都忘记了美学上的最基本的原则。美是什么？美是和谐，和谐才能称之为美。一个年老的老妇人，气度高雅，穿了一身黑缎旗袍，你说这是一个虽然年华已去，但是依然让人尊敬的一位美人。可是，如果说，她脸上的老褶子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但是却脸上抹上二斤粉，涂着血红的嘴唇，描眉画鬓，穿着淑女屋的衣服，大家想一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是著名的西门大妈。所以他们的问题，包括聂绀弩相交游的这些诗人的共同问题、缺憾，都在于他们的诗不和谐。

《倾盖集》中，我认为唯一的写诗写得好的是舒芜，可惜呢，他的诗名远远比不上聂绀弩。

〈第三派，实验体〉

旦兮嘘堂

布幔寥落兮开一隙，吾与夜兮相溺。雨倏来而倏止，予荒芜以浅饰。时有美兮在室，相裸而视兮光仄仄。汝语吾，何寂寂。吾答，未汝识。汝之乳兮如蜜，汝之面容莫逆。吾莫与汝识，如春冬之对译。乃接枕而默默，犹希腊与哥特。布幔寥落兮开一隙。旦兮，在即，夜如败革。

这首起来像是一首古风，但是我们换一种排法，取消它的标点符号，改为分行排列，你就感觉到它的本质上是一首新诗，以这样一种方式：

布幔寥落兮开一隙/吾与夜兮相溺/雨倏来而倏止/予荒芜以浅饰/时有美兮在室/相裸而视兮光仄仄/汝语吾/何寂寂/吾答/未汝识/汝之乳兮如蜜/汝之面容莫逆/吾莫与汝识/如春冬之对译/乃接枕而默默/犹希腊与哥特/布幔寥落兮开一隙/旦兮/在即/夜如败革。

它的特点，就和我们古典的诗风是完全不一样的。古典诗风，它往往是有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但是现代诗的特点是具有一种复义，重复的复，它可以有多种不同的意义，而这多种不同的意义可能都是作者同时都想表达的。好，我们可以看到，这有可能是讲一男一女419，for one night，天亮以后说分手，有可能又是讲的是两个人的身体虽然接近了，可是他们的内心却无比的遥远。它重要的表达的意义是很模糊的，他要表达的是一种感觉。什么感觉呢？就是现代人情感无所着落，一颗心无法安放，一种存在的荒谬，所以实验体它本质上是新诗。

当代的学人诗，它必须要符合这样的要求：既有深情，又有深思。（表示名词念sì啊。）文辞风格一定是恪守传统，追求古雅。王国维有一篇文章，叫《论古雅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这篇文章极其重要，大家回去可以认真地读一读。无论是老干体，还是五四的这一些人，以及他们的继承者，还是实验体，还是这些民粹派的诗人，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诗是写给别人看的，都有一种强烈的我要进入文学史的想法。所以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有些老干部愿意花钱去出诗集，哪怕卖不掉我也要送，他有一种强烈的我想进入文学史的想法。而真正的诗人，一定是像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真正的诗人一定是为己的，我在写诗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的情感宣泄与表达，绝不会想着说我这个诗是不是要进入文学史。

当代学人诗作举隅

那么下面呢，我们将通过一些具体的例证来谈一谈当代的学人诗。我们难免会挂一漏万，但是尝脔知味，终究是有好处的。我绝不是说当代学人诗就是下面讲的这一些，而是我随手挑选的，给大家看一看，学人诗是什么样子，它应该如何欣赏以及通过什么方法去模拟，去超越。

当代学人之作，我想首先从大家最熟悉的钱钟书先生开始。这与我个人的一段经历有关。我在2000年的时候，写《缀石轩诗话》，那么我大概是96年读了《槐聚诗存》，那个时候一点都不喜欢，完全不接受，所以在写《缀石轩诗话》的时候，我对钱先生的评价是不高的。后来我写博士论文，又把《槐聚诗存》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次我深深地被钱先生感动了。我当时把我的论文初稿给我的导师看，陈老师看了以后大吃一惊，因为他对我的文艺鉴赏能力是很有信心的，所以他说你竟然对钱钟书的评价这么高。因为他也一直觉得钱钟书先生的诗是很一般的。不是我去阿私我的老师，如果从诗的角度来说，钱先生的诗，可能比我的老师的诗是稍逊的，有所不如的，因为我老师的诗是真正的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于一手，而钱先生的诗还更多地偏于学人诗。但是钱先生的学人诗如果你仔细去寻衍，透过那种故意地要让你看不懂，故意地让你望而生厌的一种语言风格，你是能够感觉到他背后是有一种潜藏的深情。

下面我们看这一首《沉吟》：

王周通问私交在，苏李酬诗故谊深。惭愧叔鸾能勇决，挥刀割席更沉吟。

这首诗好像朱惠国先生在《万象》杂志上专门写文章谈过这个问题。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他列举了好几位古人，或者说每一句都列举了两个古人。第一句是说南北朝时期的王褒和周弘让，王褒当时出使北魏，被留住不让回到梁朝，那么他写信给周弘让，周弘让也给他回信，感情非常深挚，没有因为说你在别人家的朝廷去侍奉敌人，而把他打入另册。苏武李陵的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李陵投降了匈奴，那么苏武出使，兄弟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昆曲里面也有《牧羊记》这样一个非常有名的一出戏，里面就有苏武李陵河梁送别的故事。我的老师张卫东先生是当代最优秀的昆曲老生演员，他就非常擅长演苏武。文学史上认为或者说传统文学史认为，苏武李陵的河梁赠别的酬唱诗就是五言诗的滥觞——五言诗是从他们开始的。第三句呢，又讲了两个古人，阳斐和羊侃，当时阳斐他是北魏的人，他到梁朝出使，梁朝的尚（chánɡ）书，不念shànɡ书啊，四书五经里的那本书念shànɡ书，但是表示官职念chánɡ书。龚自珍有两句诗，叫做“ 荒村一客抱蠹鱼。万一谈经引到渠。终胜秋磷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说有个人在荒村里面抱着古书在那里校读，假如有人去研究经学引用到他的观点，他这一辈子就不朽了，比起沙涡门外那五个不知道哪朝哪代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尚书的墓来说，他已经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倍了。所以念chánɡ书。梁朝的尚书羊侃他是从北魏逃过来的，是北魏的叛徒，跟杨斐本来是好朋友，多少次要跟杨斐相见，杨斐坚决不肯跟他相见。第四句是挥刀割席更沉吟，割席的典故也是涉及到两个古人，管宁和华歆。管宁和华歆一起读书，看到外面有人婚丧嫁娶，华歆跑出去看，然后心总是不定，最后管宁把席子割掉了，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乍一看这首诗就是一个点鬼簿，有什么好的呢。但是你要知道这首诗是写给谁的，钱钟书写给他最好的朋友冒效鲁的。他跟冒孝鲁两个人在回国的船上相遇，冒孝鲁是留学俄国的大才子，两个人一见如故，关系好得不得了。钱钟书这个人呢，他非常有智慧，他看人是非常准的，一辈子只上过一个人的当，就是文怀沙，当时差一点就要跟文怀沙结邻而居，后来发现这是一个大骗子。钱钟书跟冒孝鲁的关系是非常之好的，可是冒孝鲁当时落水了，做了汉奸，钱钟书就想起来王褒和周弘让，两个人没有因为政治立场的歧异而影响交谊，苏武李陵同样如此，像杨斐那样真的那么决绝地跟朋友就是不相见，坚守自己的政治理念，坚守气节，要做到这样实在太难了。从道义上来说，我应该跟你绝交，所以要挥刀割席，可是真的是下不了这个心哪，我跟你的交情实在是太深。这〈种审美〉就像什么？核桃啊！你要把外面的外壳敲碎了才能够吃到里边的仁，感受到果实的鲜美。

下面几首，都是写给同一个人，都是写给冒孝鲁的。这是1942年的，冒孝鲁落水有一段日子了，钱钟书也原谅了他，知道了他种种不易，所以给他又写诗这样说：

龙性官中想未驯。书生端合耐家贫。我相信你落水投敌你有你说不出的苦衷的，你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去的。下面两句非常典型的江西诗派的笔法。从黄庭坚开始，宋朝的江西诗派，他们擅长用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法，把这个平淡的顺溜的语句变得突兀，变得倔强，变得不那么顺溜，反而能营造一种惊奇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江西诗派的法乳：敛非澜倒回狂手，立作波摇待定身。非敛，非能够倒澜回狂的手，他要把它收敛住。立作波摇待定身，整个的句法都是特别奇特的。九牧声名还自累，群居语笑向谁真。你身边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跟你对话，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始终是你的朋友，我们俩尽管在政治立场上是不一致的，但是你不要忘记你是我的朋友。白头青鬓交私在，宛转通词意不伸。我把我这番情感告诉你，可是我心里面也很难受，我为你惋惜哪。

好，1957年的时候，冒孝鲁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被发配到安徽大学去教书，这个时候，钱钟书先生又给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廿载论交指一弹。这种句法非常的有力量。移枝栖息祝平安。镜中青鬓朱颜驻，诗里黄山白岳蟠。气象非常地深远哪。差喜敛狂能止酒，更期作健好加餐。然脂才妇长相守，粉竹金松共岁寒。

这一首什么意思？我跟你二十年的交情，我的心是站在你这边的，我知道你没有错。

下面这一首，大家看看，是1966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大家都很清楚：

蕉树徒参五蕴空。也是用了佛典，蕉鹿，在芭蕉树下的鹿之典。相怜岂必病相同。眼犹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待风。这种句法，是带有一点流水对的句法的。委地落花羡飞絮，栖洲眠鹭梦征鸿。下面两句：与君人世推排久，白髪无须叹未公。当时知识分子都受到了冲击，钱钟书先生是非常懂得去保护自己的，而像冒效鲁先生呢，就属那种本身又有汉奸的这样一个历史污点，又是右派，那肯定要受到的冲击要大得多。钱先生就说，我跟你的这种交谊，“与君人世推排久”，你不要有那么多的哀叹，因为朋友永远是在的。

1973年，冒效鲁已经遭到了更大的冲击，在这个时候，钱先生义无反顾地更加有勇气地给他写下了这样的诗：

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销磨。我和你一样，都是消磨了英气。世途似砥难防阱，这个比喻啊，他把一个要说理的东西说得具有了形象的感觉，我们在人间不要看它像是磨刀石一样的坦途，但是你要担心有陷阱。什么陷阱啊？引蛇出洞的阳谋嘛。人海无风亦起波。你要知道人心是叵测的，即使无风都要起浪啊，你看透这一点以后，你的心就会开解了很多。不复小文供润饰，倘能老学补蹉跎。这里面又用了一个典故，陆游的老学庵哪，用了这样的一个典故。就是说我现在没有那个写出来的小文章来让你润色了，我也是希望能够到晚年的时候能多学一点东西，不要让我的人生这么的蹉跎。最后两句：鬓青头白存诗句，这就是1942年写给冒效鲁的，“白头青鬓交私在”。卅载重拈为子哦。你现在遭到的这种不公正的对待，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你的错，而是某一个人的错，我现在再明确地说一遍，我和你的私交，始终是在的。这里面隐含的含义是什么呢？以前，我和你公义上不同，但是私交永远在，现在，无论是在私交上还是在公义上，我永远站在你的一边。

大家想一想，在文革的时候，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真正的生死之友。

下面这一首是作于1989年的《阅世》，堪称是钱先生的压卷之作：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第四句写得太漂亮了，漂亮在哪里呢？扫俗为雅。什么叫溺呀？就是尿啊。被尿泡湿的灰，无法再重新地烧了，这本身是一个多么俗的东西，但是他就形容自己的内心何等之孤寂，何等之绝望。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我们也知道国家的问题在哪里，该怎么改，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力量去推行它呢？最后两句写得无比沉痛：不图剩长（zhànɡ）支离叟，这个zhànɡ，是身无zhànɡ物的zhànɡ，什么意思啊，多余，我这个人活在世上，虽然被称之为文化昆仑，虽然被称之为国宝，可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我只能眼看着悲剧的发生，不图剩zhànɡ支离叟，我是一个多余的支离的老人，支离这个词，这个故事也是出自《庄子》。留命桑田又一回。桑田，典故，麻姑说，我自接待以来，三见沧海扬尘，蓬莱清浅。形容人事变迁，巨大的历史关口。这个关口我活下来了，可是，那些优秀的青年呢？

我们再来看程千帆先生。我毕业的时候没有考研，当时就听说程千帆先生招研究生有一个要求，就是南京大学招研究生，它写作那一项是写一首近体诗，如果说你不会写近体诗，你是没有资格进入程门的。有一位学者这样跟我说，有人讲钱仲联先生是一流的学者，可是培养出来的都是二流的弟子，因为钱先生平台不好，在苏州大学。程千帆先生是二流的学者，可是培养出来的都是一流的学者，现在很多的长江学者出自于他的门下。但是，这个话是不公道的，对程千帆先生的评价是不公道的。我后来把这句话转述给我的另一位老师周笃文先生听，周先生马上就翻出了他手抄的程千帆先生的几首诗给我看，就是我接下来讲的这几首诗，他给我逐字解释，说你看一看，这样的诗，又岂是所谓的二流学者能写出来的？

入梦四首

入梦飞熊遽化烟。金仙临载亦潸然。寒衣无待山河改，枉种红桑七十年。

丹陛年时噤万灵。霓旌玉节满春城。登真帝子如重降，且听秋林落叶声。

小星三五侍霞觞。娇妒犹传抵死狂。一夕凤蝉零落尽，影蛾池上月如霜。

莫为兴亡叹逝波。千秋恩怨复如何。难求痼疾三年艾，苦忆逋人五夜歌。

四首诗，写的什么内容？苏联解体，东欧剧变。

第一首，入梦飞熊遽化烟，这个飞熊，不是指的姜太公，而是指的那只硕大无比的北极熊。金仙临载亦潸然的故事大家很熟悉了，天若有情天亦老，魏明帝的时候，把汉宫的十二金人移走，结果金人流眼泪了。寒衣无待山河改，枉种红桑七十年。苏联做了七十年的实验，是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个悲剧。

丹陛年时噤万灵，当年斯大林在世的时候，何等之专制，哪有知识分子说话的份，全部被镇反，杀掉，可是现在，登真帝子如重降，且听秋林落叶声。斯大林完蛋了。

小星三五侍霞觞。小星本来是诗经里的一个诗篇，后来用来比喻小妾，那么这里面指的是什么呢？苏联的卫星国。娇妒犹传抵死狂。指当时首先起来反对苏联的铁托，南斯拉夫的领导人。一夕凤蝉零落尽，影蛾池上月如霜。影蛾池本来是汉朝宫殿里面的一个池沼，但这里面用的是蛾，是这些本来去仰仗俄罗斯鼻息的这些国家。

最后呢，莫为兴亡叹逝波。千秋恩怨复如何。你想想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下面《独携五首》，写于1989年：

独携酸泪注星空。凤阙峨峨思不穷。曾是来年同命地，六军齐发扫狂童。狂童，用的是诗经的典故。

风昏云翳作天容。时见饥鹰掠远峰。饥鹰，指的是飞机。长伴御沟呜咽水，九衢严逻夏徂冬。

骈肩无籍冢无名。侠骨留香也满坑。若过北邙寻宿草，有人漫野哭清明。这首不用解释了。

第四首：

故人风义夙相知。有女能文擅秀奇。谁遣存亡替离会，沈泉去国不胜悲。

这首要解释一下。他讲的故人是北京大学教授王瑶先生。王瑶先生去世，他的女儿都没能够回来，王瑶先生在医院里面，我的老师蓝棣之先生和另外的一位学者——蓝老师说过，我忘了是谁了——去看望王瑶先生，王先生说了一句话：“我们这个民族，活得太沉重。”这首呢，就是程千帆先生来写王瑶先生。

第五首：

神血天街淡欲无。梦边灵爽亦模胡。歌燕舞赵升平极，坐井忧天愧老夫。

大家看，这种用典的使事的精准，这种情感的浓挚与蕴藉，这才是当代最好的诗。

下面我们再来看潘伯鹰。这位先生呢，当年是跟章士钊是非常好的朋友，也是一位大书法家。他的诗，我当时是用一整夜的时间读完，那个内心的那种激荡，无以为名。你就无法想象，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在大家都被骗，大家都成了脑残的时候，竟然有那么清醒的一个人。这里面我们看两首。

那么第一首呢，《哀箕封》。箕子是封在朝鲜，所以这首写的实际上是写的朝鲜战争：

瞻望海东头，哀哀箕子封。云车纷弹雨，舟师环火攻。烈焰腾千里，海霞为不红。赫赫殷商裔，遂虞絶其宗。就是我们要担忧它，最后它的宗室不再延续了。举世祸诚亟，自残先履凶。齐楚霸未定，齐楚指什么？苏美啊。滕薛将何从。这些小国，南朝鲜北朝鲜它们怎么办。碎身为逸鹿，骧首谁真龙。抱器与为奴，灾至皆不容。抱着商周的宗器去做奴隶，这都是商朝的事情，一旦在天下扰攘，大灾祸到来的时候，都没有办法像商周末年的时候，能够保全自己。最后两句，毋为哀秦人，不阅伤我躬。我躬不阅，诗经的句子，吾为哀秦人，秦人不暇自哀，后人哀之，阿房宫赋的句子。

你看他的这种用典使事，何等的绝妙。而且最后两句就写出朝鲜战争以后，中国怎么样呢？他的判断是非常悲观的。

好，我们再来看《过梅村桥是故人乔大壮自沈处》，乔大壮也是著名的诗人词人，当年在四川出过他的诗词集的线装本，《波外乐府》。

秋阳肆余威，河水郁深碧。衔悲彷城门，泪落莫能抑。完全是赋，完全是赋笔。如果你有一定的创作经验，你会知道，在赋比兴三者之中，赋是最难写的，因为比兴是容易讨巧的，容易把这种美感给传达出来的，而赋，要能够写得动人，一定要有特别浓挚的感情，没有这种浓挚的感情你写赋笔，一写就全是白话，所以你看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杜甫擅长用赋笔呀，你去读杜甫的《羌村三首》，连这个“群鸡正乱叫”的句子都出来了，但是你一点都不觉得它俗，你反而觉得它特别地雅，因为它情感太浓挚了。这一样的道理。清朝的大诗人郑珍，郑珍呢，郑巢经哪，他有那个《巢经巢诗》，我以前在读博士的时候，在东川路那边的古旧书店买的时候非常便宜，不知道现在东川路还有没有古旧书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书，当时还有很多很多套。如果大家见到了一定要买，因为对于清朝末年的同光体来说，汪辟疆早就说过，说这些人表面上说我们学宋诗，实际上《巢经巢诗》才是他们的枕中鸿秘，才是他们放到枕头底下偷偷看偷偷学的最好的教材。郑珍的诗也是特别擅长用赋笔，我们称之为叫白战体，就是完全不凭借任何的艺术技巧，就是平淡地去叙事，平淡地去描写，完全靠你背后的那种浓挚的情感打动人。潘伯鹰的这首也是一首白战体。异时风雨夜，去今几何夕。当时你去世的时候正当风雨之夜，但是现在过了多长时间呢？我仿佛还仍然是在昨天。斯人竟不回，渺渺无留迹。偷生贵鲜耻，孰使子芳洁。反语说一笔，你看那些活着的人，都是因为他们寡廉鲜耻，所以他们才能够活得很好，像你那样的赋情芳洁，像屈子一样的高贵的人格，你不死何待啊！沉吟终一决，自碎千金璧。这又用了一个比的手法，你经过了仔细的思索，终于决定跟这个人世作最后的告别，你就仿佛是把自己那个最心爱的最价值连城的玉璧给捶碎了，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青旻旻是秋日的天空，昊是冬天的天空。青旻旷泬寥，此世苦偪仄。子实鸿鹄翔，求子视薮泽。你没有死，你实际上是化成了鸿鹄高飞远翔，我们要去找你的话，就到那种深山大泽之中去，草野之中去寻觅你的踪迹。永维平生亲，追恸肠为迫。你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好朋友，想起你来，我柔肠百转。盘胸念《黄鸟》，何吝以身百。《黄鸟》又是诗经里边典故，“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果说可以换回你的命来，我们用上百条上千条的命都可以。秦观死的时候，苏轼在秦观的那个郴州旅舍的《踏莎行》的词后面，作了一个跋，就讲“少游已死，虽千万人何赎”，意思是说，这么优秀的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秦观你已经死掉了，再有多少人的命也换不回来了。就用的《黄鸟》的典故。这里也是用的《黄鸟》的典故。欲行复迟迟，返顾渺烟液。液，你一般人是绝对想不到用这个字的，为什么可以这么用？太液池啊！中南海称之为太液池，所以这个液既可以指液体，也可以指很大的水。子去诚洒然，不复畏弹射。弹，这里面可能还是念tán，动词。射呢，这里面念yì。

这是我们广东的一位诗人，傅静庵先生，号桐花馆，那么和我的太老师朱庸斋先生分春馆当时是齐名幷列的，号称叫做傅诗朱词，傅静庵先生的诗，朱庸斋先生的词，是广东当时最有名的。由于我们今天讲学人诗，没有时间讲词，所以朱先生的词今天我们就不谈了。不过今天晚上有一位同学决定去吟诵朱庸斋先生的作品，大家可以听一听。

傅静庵先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接着陈寂先生，在《广东日报》做了一个副刊叫《岭雅》，刊登的全部都是文言诗文。《岭雅》的文言诗文在2006年的时候我找人把它全部都输入到计算机里去，然后经过无数的波折，终于在今年出版了。当年这个复印件，曾经是我老师和他的这些同辈的这些诗人，在私下里流传学诗的最好的一个范本，为什么呢？我太老师朱庸斋先生他有一个基本观点，他认为我们学诗，最好学什么呢，不要去学唐宋，学唐宋很难学好的，要学近代诗词，因为近代尤其是晚清民国以来的诗词，他们跟我们的时代接近，我们去学他们的诗，情感上比较容易有共鸣。所以《岭雅》这里边的作品，它是我们大陆在20世纪的最后的回光返照，聚集了当时的最优秀的这些诗人、词人、文学家，就是这个文章家，写的文言文、骈、赋这些都非常漂亮。那么这个书是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80块钱，但是在淘宝当当上只卖120，我建议同学们你要真想学诗，这本书一定要买。《岭雅》的主编，前面是陈寂先生，后面是傅静庵先生，前两天我在小古堂书店，还看到一本傅静庵先生的诗稿，昨天再去，已经被人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座的哪位同学买去了，那你应该是很幸运的。

《得阿璇书》：

客中已苦病，家书转相促。展书求速看，一字一刺目。此何人书也，吾妻泪所畜。以文为诗呀，以文为诗还能够写得那么地动人，这个就是很了不起了。一般来说文章它不太像诗那样便于抒情，此何人书也，这完全就是文的句子，但是正是因为在诗里面用了文的句子，才显得这个诗更加地古拙更加地高古，这是写古风的秘诀。同样地，你写律诗的时候，律诗里面你用上古风的句法，“上有飘渺之飞楼”这样的句法，那你自然地就让人眼前一亮。但是这个不能随便用，一定要等你写得大家都认可了你的近体诗写得不错了，你才能够破体，你在还没写好的情况之下，你说我是用了古风的笔法来写近体诗，别人说你这个完全就是为了自我辩解，你根本是说服不了别人的。书中复何云，忍泪背人读。儿生才四月，念之态可掬。当我濒行时，抚儿莫啼哭。他当时跑到香港去了。今我欲归时，儿命不可续。叹汝生何迟，你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天下扰攘的时候出生。恨汝死何速！你才四个月呀！生死两茫然，饮泣到床褥。虽然未逾岁，此犹吾骨肉。吾悲犹自可，妻恸又谁告（［goʔ］）。不念ɡào，“永矢弗告［goʔ］”，诗经里面的句子，大家去看那个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叫《玉娇梨》，这《玉娇梨》里面就有一个杨侍郎，他的儿子是一个蠢货，他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去追求白侍郎的女儿白红玉小姐，白侍郎是相信相面的，于是老杨——杨侍郎就花了大价钱请了相面的人去骗白侍郎，就说我平生所见，最优秀的青年人就是杨侍郎的儿子，后来老白就有点相信了，让杨侍郎的儿子到他们家来做客，然后一起去登一个小亭子，亭子叫弗告［goʔ］轩，普通话念弗告ɡǔ轩，那杨侍郎的儿子一看，咦，我认识这字啊，弗告ɡào轩，一念之下，白侍郎就知道这是个草包了。所以有很多这种讲究，非常细节化的东西，你如果说不懂这个讲究，你就永远不可能进入传统文化之门。我一个星期前，在上海给那个上海的青年戏曲演员讲课，然后我就说，我讲有一出昆曲，就是最早的一出昆曲剧本，叫做浣huàn纱记，但是我念浣wǎn纱记。当时我就说，大家一听我念浣wǎn纱记，就知道我不是棒槌了。戏曲里面把那种外行叫棒槌，只有棒槌才念浣huàn纱记，那个字是念huàn，没错，但只要是梨园行的人一定念wǎn，包括那个林冲，没有人念林冲chōnɡ的，念林冲chōnɡ一定是棒槌，念林冲chǒnɡ。还有这个压轴zhòu，你念压轴zhóu，一听就是非常外行。山斋归未能，春风长新绿。这句它是一种兴的手法，春风长新绿了，可是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友朋来唁我，仰天一吟足。我还是罢了吧，这个吟，不是吟诗，是呻吟的吟，我还是仰天呻吟吧。但是仰天呻吟这种痛苦解决得了吗，解决不了，他把这种诗背后的东西交给读者自己去感受。完全是赋笔，但是情感太浓挚了，所以你一点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死板。这个像文章，〈但〉它就是一首诗，而且是极其动人的诗。

再看他的自我供状，说自己的诗学渊源，学了孟郊的。《读东野诗》：

东野耸诗骨，天地寒峥嵘。又是一个比，兴中有比，这种比法叫做兴中有比，它既是一个比喻，读孟东野的诗的时候，你整个的骨头都仿佛耸起来了，你仿佛感觉天地之间那么的寒冷，峥嵘得可怕，但同时它又是一种兴，它带出下文。毛发日以疏，坐老长咿嘤。往往出奇峭，著纸多不平。或类老虫语，或作饥鸢声。或如鬼昼哭，或如猿夜鸣。这种句法，是从韩愈开创的，叫做博喻，用多种不同的喻象，去比喻同一个喻体，这叫做博喻。一吟东野句，万物无遁形。又是兴中有比。昌黎虽博大，曷若东野精。韩昌黎他的诗风虽然很博大，可是他怎么能比得上孟郊的诗那么的精纯。低头拜东野，此语岂过情。奇葩乃天吐，所喻诚不轻。喻是明白，诚不轻，明白得太多了。我爱东野句，忍古将何成。忍古就是终古，从古以来有谁能够学到东野的这种风格？

下面再看他的两首五言的律诗。

海岛市海堤夜坐二首

百念成今夜，江心逐望齐。云危将月隐，地迥觉天低。国已余三户，吾何爱一畦。这两句堪称名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用了这个典故，就说现在我们国仇家恨已经那么严重了，我哪里还能够去想着我那么一亩三分地呢？而今披发去，风叶任颠迷。吾将披发大荒啊。
　　二客忽相对，江风来破熏。这开笔就非常的了得，作为一个律诗来说，我们从小学就学过，一首律诗，第一联叫做首联，第二联叫做颔联，第三联叫做颈联，第四联叫做尾联。为什么这么说呢？假如说我们作为一个人来说，他这个脑袋跟下巴之间差得不大呀，那下巴跟那个脖子之间又是那么的紧密呀，怎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因为这是白居易的创始，他首先把一首律诗比喻成一条骊龙，龙的脑袋是长角的，头角峥嵘，所以首联的风格，就要怎么样呢？就要写得一下子打动你的眼睛，就像龙头上的角，你马上就看见了。“二客忽相对，江风来破熏。”写得何等的不用力，但是又何等的有力量。第二联为什么叫做颔联？骊龙的下巴有一颗骊珠，是骊龙吸取天地之精华而形成的这样一颗珠子，那么它是龙的精魄所寄，假如这个骊珠破碎了，这个龙的生命也就完结了，因此通常在律诗当中的第二联是专出名句的位置。所以你看他的这两句也写得特别的漂亮：欲凭天与立，未必水无分。是理语，是非常讲哲理的这种话，同时又是情语，能够把理和情圆融在一起，这就是他的高明所在。那么第三联为什么叫做颈联呢？龙的脖子很长，而且龙的脖子最大的特点是转动如意，所以对于律诗的第三联来说，就是要善于转：汝意遂如此，吾犹有所云。流水对呀，流水对有一个特点，就是一般的对仗好像你推一个小车，小车的两个车轮也是对仗的，它自然而然就形成一种惯性往前冲。所有〈对仗的〉句子都有这种自然而然往前冲的感觉，但是流水对往前冲的冲劲就尤其的大，这个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是这样的。“汝意遂如此，吾犹有所云。”这两句是流水对，往前冲的力量非常大。重将灯下影，一照世间人。最后的结尾戛然而止，它就像龙的尾巴一样，龙的尾巴是特别有力量的，一甩一座山就没了。所以他这首五律是非常符合白居易提出来的要求的。

我们再来看佟绍弼先生，我在外面做讲座讲到佟先生的时候总会讲到这样一个故事：我老师他跟我说，他说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很聪明，从小就受的教育也很完善，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学习传统文化都要偷偷摸摸的，但是你们这一代青年人，有一个最大的缺憾，就是少了那些品德高尚的老年人作为你们的榜样。陈老师说，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但是我要说中国现在七八十岁的老人，绝大多数都是人渣来的。大家看那个广场舞，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他就举佟绍弼先生为例，佟绍弼先生文革以后要找一份工作，当时就准备去惠阳图书馆。佟绍弼先生年轻的时候，曾经给当时广东省最大的藏书楼南洲书楼去做过目录，在座的不知道有没有文献学专业的，有吗？都没有啊。我是文献学的，文献最重要的首先第一点是目录，不要以为这个目录很容易，文盲也能做，你是要知道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它的版本价值何在，你要知道这本书写的什么内容，它跟其它版本相比它有哪些特色，这才叫做目录。佟绍弼先生给这个南洲书楼做过目录，用今天的话来说绝对是专家中的专家了。那当时呢他写了一份简历，他年纪大一点嘛，他让我的老师去给他去跑手续，陈老师拿到了这份简历以后，就在底下加了一行字，说曾经给南洲书楼做过目录，就希望他的这个事情不会出什么偏差嘛，被佟先生知道了，非常生气，就跟陈老师的父亲说，你儿子不是个好人，我年轻的时候帮着南洲书楼去做目录，是朋友帮忙，我没有要过他一分钱，我和他之间不存在工作关系，这不能写到我的工作履历里面去。陈老师跟我讲完这个故事以后，他说你看看，那一辈的老人，他们的品格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想想今天，陈老师感慨说，今天的中国人，没有一个不腐败。不要说那个腐败，官方才腐败，他说你看看——今天我们有个同学没有来，她是我师妹——那么你给她去找工作，你也不是说因为她的学术水平怎么高，所以你去推荐她，而是你也是去找你认识的人来帮忙，所以可见，中国没有一个人不腐败。但是，陈老师给我讲完这个故事以后，那么我觉得我有了榜样，希望今天大家听完这个故事，也能够把佟绍弼先生作为榜样。

方孝岳先生，就是刚才讲到的舒芜先生的爸爸，给佟绍弼先生的《腊斋诗存》写了序，序里面特别强调一点，就是佟先生他们家无论怎么样穷苦也好，怎么样颠沛流离也好，他们家里面诵诗之声吟诗之声不绝于耳，说在这样一个乱世，竟然会有这样一户人家，以诗为教，以诗为它的家风。

所以我们来看一看佟绍弼先生的作品，《香港客舍晓望》，这是1939年所作：

昨宵风雨乱纵（zónɡ）横。不念zònɡ横啊， zónɡ横，平声字。莽莽情怀向此声。未悔成愚缘积爱，我不是做不到像聪明人那样，但是我内心里面充满了一切人类的美好正义高贵的向往，所以我宁愿去做一个愚笨的人。自知难死似贪生。一时四海分秋色，白日沧波见晓晴。这两句，纯粹老杜笔法，秋色、晓晴本身都是非常虚的东西，但是用一个“分”一个“见”两个实字，一加上去以后，仿佛它就变成了可以分割的具象化的东西，非常典型的老杜笔法。我已无家归可得，我已无家可归的意思，可得归的意思。空期云水逐鸥征。我希望像海鸥一样没有机心哪，《列子》里面的典故，但是我只是成为一种空想而已。因为当时抗日战争日本人的进攻是很厉害的。

《秋夜》：

倦来欹枕夜三更。耿耿灯前睡未成。凉夜几家人在梦，虚窗一片月谁明。这两句太漂亮了，要问我怎么漂亮我也说不出来，你多念几遍你就知道这两句真的太漂亮了，真是一片神行，你无法说出来的好。乾坤岂止三分在，性命微嫌一掷轻。这两句是人间的好句，上两句简直是神仙的句子，这两句人间的好句，是可以分析出它的好来的，乾坤岂止三分在，它讲我们这个国土还没有完全沦丧，性命微嫌一掷轻，就讲说我们怎么样牺牲也是值得的。自惜壮年无着处，寥天风露不胜情。这两句呢，因为前面的句子写得太好了，所以这两句就显得平淡一些。

《广深道中》——大家在座的同学也有是从深圳过来，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读了这首诗以后，回去也能和一首——《广深道中》：

去去浮生有所思。未秋村树已披离。下面两句又是江西笔法。田因被水多荒没，我在看云一叹噫。谁想得出来这样的句子啊，田因被水多荒没，我在看云一叹噫。这个对仗绝不工，绝不是那种工对的句子，但是它就是这种宽对，反而比工对要高明得多，它句法就活了。涉世微怜闻道晚，谋身已觉见几迟。此行不作居夷想，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欲居九夷。聊为殷勤答故知。我不是说我想着我要到英国的殖民地香港中去，我只是把它当作人生中的一个经历，我是为了能够写出更好的诗来报答我的这些知交朋友，何等之高旷的情怀。

好，我们再来看陈沚斋先生的作品。

《慰友阻风》，有一个小注，丙午作。丙午是什么时候啊，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起来的时候。

侵晨白鹤洞，日午黄牛滩。其自东来雨，这种句法，诸君想一想，化用诗经的句法呀，何等之高古。[③]难堪暮出关。上下联的对仗用典非常的相衬，上联用《诗经》，下联用《老子列传》，用《史记》，这才是铢两悉称的对仗方法。在文革时候，有无数的人为了逃避一种苦难，偷渡香港，那么在我所工作的深圳大学，有一个地方叫作杜鹃山，长满了杜鹃花，山下面是什么呢，是当年偷渡被打死的这些人，尸首就全部抛在那个地方，积成的山。高樯淹逆水，容与复西还。迟（chì）汝偕吾道，明朝发荔湾。

《孤来》，这也是1966年写的：

孤来不携伞，但道北风寒。明日众中别，今宵对面看。溯交论早岁，留址嘱清翰。薄送忽天霁，行行长道干。

讲一个友人，一个人来看他，这里面的北风寒，是指的政治之风，不是指的真正的天气。众中作别，背后有很多很多的让你想象的东西，当时的人谁也不敢说真心话，即使是知交好友之间往往也都要留一手，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一个人来告密。陈老师有一次跟陈寂先生、佟绍弼先生还有几个人他们一起喝早茶，陈寂先生刚做了一首诗，掏出来给大家看，旁边“啪”一个人抢过来：什么东西！陈老师说，这是我写的，——他是年轻人嘛，他要扛下来，与老人没关系，——我歌颂伟大的毛主席的。那个人看半天也看不懂，还给他了。

《新月》，这是作于武斗更加激烈的67年。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年份，南宋的时候有一个命理家，他提出来了一个观点，就是历史上凡是在丁午、丙午、丁未之年，总会发生巨大的灾祸，称之为红羊劫，因为午丙属火，是红色，那么这个未呢是羊，所以称之为红羊劫。文化大革命66年67年闹得最凶，正好就是红羊劫。

爱此哉生魄，这个哉字用得绝妙，特别古雅。读过《尔雅》吗，尔雅开头，初哉，都是刚开始的意思，始也。哉生魄，就是初生魄的意思。江干立待昏。已拚（pán）微照隐，不念pīnɡ，念pán，没有念pīnɡ的，汉语拼音就是现在才有的，大家看一看那个《花间词》里面牛峤《菩萨蛮》的两句“须作一生拚pán，尽君今日欢”。须做一生拚pīnɡ，尽君今日欢就不押韵了。已拚微照隐，敢并夕阳存。波远子何在，雁惊弦欲援。这是十三元的韵。冥冥忽难觅，灿以众星繁。

在他的眼中，所看到的月亮，都浸润着一种忧患，恐惧，这是当时的人处在那样的一种制度之下，那样的一种可怕的境遇之下，每个人都感受到的那种莫名的恐惧。这种奇思妙想，谁想得出来？也是时代所赋予他的这种灵感，谁能想到这个月亮竟然是为了逃避人世间的弓弦，像大雁一样远遁？

好，这三首也是66年的。《不别三首》：

不别洒然去，谁能怀好音。昨年初面夜，冲雨揽衣寻。情话沈虚幔，朝阳丽北林。而今成独往，缅想大江深。这是讲他一个偷渡成功的朋友。

其二

入暮风兼雨，君归不我过。孤帆破层浪，一夜渡三河。春逼故人去，水生歧路多。这两句天生的名句呀，春逼故人去，水生歧路多。尝闻古离别，当泣以悲歌。这是用了古风的句法，因此显得句法更加的矫健。

其三

了无酬对意，客至总难亲。自与君相别，衡门久绝尘。片帆张半夜，一水浣千春。在那样的可怕的境遇下，能够写出如此流利的漂亮的句子出来，太难得了，“片帆张半夜，一水浣千春。”你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难道你的全身不洋溢着一种幸福，洋溢着一种对于未来的乐观吗？而我怀沧海，翔鸥不肯驯。这是叫十字格，什么叫十字格呢？两句连起来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五言的句子，同时它又不是流水对，它又具有流水对不可断绝的特点，称之为十字格。而我怀沧海之翔鸥不肯驯，就这个意思。这样写出来，整个的结尾就一泻而下。

这是陈老师最近所作的，《黄河壶口瀑布放歌》：

沧海泻杯河倾壶，紧扣着壶口瀑布啊。悬流挟势群山趋，坼裂层岩陂坨粗。盘涡里外黄白殊，那个涡流水涡它那个被激起来的浪是白色的，那些相对平静的就是黄色的。水争石夺不肯输，神划鬼剜得乘虚。巨浪扑噬若于菟，于菟是什么，老虎。百里震震惊聋懦，激电翻霜俄纷如。游客骈首目睢盱，欲近还却三踟躇。阴洞螺磴下窥觎，水府凝冷森髪须。乱溅亿亿摩尼珠，日影飘瞥虹影弧，彩虹出来了。一珠万象才须臾，已历娲羲抵盘瓠。不周触陷东南隅，赤帝挥手众灵驱，竟移太行塞当途。这首诗〈的体裁〉叫柏梁体，汉武帝曾经带领群臣登柏梁台，每人做一句，句句押韵，叫柏梁体。那个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它的回目整个连起来就是一首柏梁体的诗。用柏梁体的好处是什么呢，就是它句句押韵，所以它情感特别繁密，如果说一般的诗像古琴，甚至于像京胡，这个诗就像什么呢，像这个鼓，每一个鼓点都打得那么的繁密，大家去听听杨宝森唱的那个《击鼓骂曹》，敲的那个鼓就是这个感觉。不周触陷东南隅，赤帝挥手众灵驱。这是用的什么典故呀，用的今典，不周山下红旗乱，用的是这个典故。那位赤帝挥着巨手，所有的人被他欺骗，生灵众生全部被他所驱使。竟移太行塞当途。把我们的国脉国运全部的堵住了。浊流逼仄无完躯，河伯色怒掉狂车，秦晋蹴踏中原屠。熔铸大钧一洪炉，水火漂焚无贤愚，黄土所抟皆为奴，黄土所抟的黄种人，怎么这么多年以来一个个的都没有独立自主，每一个人都过得像奴隶一样。仰天莫问民何辜。噫嘻嚱！是欤非欤，长安闹市百六闾，贵人恃恩持左枢，注意这个持左枢，古代是以右为尚，这里为什么持左枢呢，这个左，是一个今典，指的是那些走左倾路线的人。舞紫歌红群氓俱。这个更加明显指的是薄熙来。欲攀龙髯祠鼎湖，欲犯帝座踞清都，于此乘槎溯天衢。九牛力挽麾千夫，柁倾桨折骇且呼，一堕不救失头颅。浮生扰攘一蘧庐，蘧庐，蘧然一梦呀，用的是《庄子》的典故。增之不足减则余，身世相仇悔其初。他讲的就是说最后他想篡权夺位，用郭沫若的一句话说，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今我七十何所图，最后归结到自身。自保一身惭妻孥，去去流年疾逃逋，口钳形解胡为乎。观我生兮道未孤，及吾衰矣道已污，有心无力心可诛。壶水当酒能醉吾，阮家老兵不识渠，阮家老兵即阮步兵，步兵厨，就是做酒的。不识渠，就是不识他。招来对饮晓及晡。晡是早晨。微阳在户月在除，除是阶梯。豪素满几聊可娱，毋用局束气不苏。我们在几案之上是有笔墨用来让自己感到快乐的。神州百年终丘墟，休嗟微禹吾其鱼，微禹吾其鱼，这个本来是孟子的话，后来被王国维用进了他的诗里面去，陈老师是专门做过王国维诗词的笺注的，所以他这里面也是化用王国维的句子。泪墨淋浪笔于书。我泪未竭河已枯。他就是认为我们在这个时代，我们再不注重中国的文化传统，再不注重每个人奋发自强的话，我们这个民族真的就要灭亡了。

好，我们再来看王翼奇先生。

最近那个鲁迅文学奖的评委里面唯一一个号称懂国诗的人，他在外面跟别人说，他跟王翼奇先生是当年北大的同班同学，号称北大四大才子之一，王翼奇先生排第一他排第二，然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因为这两个人差别也太大了嘛。

王翼奇先生是我见到过的最博学而又是最幽默诙谐的人，他创作的那首歌：真想对你表白，我在外头包了个二奶，请你不要见怪，你始终是家里的总裁。被范曾评为千古绝唱。然后呢，范曾又问他，有一个词叫包二奶，怎么对仗？王翼奇说，很简单，包二奶，我对罗两峰。扬州八怪之一罗聘号两峰，包二奶正好对罗两峰。范曾一拍桌子，哎呀，千古绝对！范曾又说，我有个朋友怕老婆怕得特别厉害，他如此怕老婆，后来竟然还在外头包了个二奶，结果他包了二奶以后连二奶也怕，这叫什么？王老师说，怕老婆嘛，叫气管炎，怕二奶嘛，那叫支气管炎。范曾一拍桌子，哎呀，千古绝症！（听众大笑。）所以我基本上每年都要到杭州看一下王老师，很快乐。

这一首是写给毛谷风教授的，毛谷风教授编了一本当代诗词最好的选本，叫《海岳风华集》，选的里面都是名家。毛谷风先生还编了《历代七绝精华》，《历代律诗精华》，他编的这些书又不会市场运作，出版社也不愿意给他出，他自己掏钱出，出了以后又找人去卖，推销，所以王翼奇先生就做了这首诗给他，叫《毛谷风卖书歌时君将赴京即以送行》：

诗穷而后工，诗工而益穷。我欲书此语，持赠毛谷风。非常地不费力，写得非常地从容。谷风谷风何为者（jiǎ），征诗选诗忘日夜（yà）。编成赍谒出书人，可怜辞色不稍假：「双方须签协议书，包销三千汝能乎？这完全是现代的口语呀，他用到乐府诗来一点也不觉得俗，因为乐府诗本来就可以这样的。书款先交十之四，兹事体大岂含糊！」书成奔走道路间，钱塘婺水几往还。毛谷风先生是浙江师范学院的，那个地方是在金华。纸贵价高买者少，抱向空斋掩泪看。谷风何须独愁予，时人那喜读诗书！况从职业论身价，诗人亦与歌人殊。君家阿敏金为嗓，你们姓毛的，毛阿敏怎么样，君家阿敏金为嗓。珠光宝气何俊爽。侧闻啧啧有烦言，就是说她偷税，当时毛阿敏偷税。妙曲仍为天下赏。你比得了吗。歌人本自颜如玉，歌中何止千钟粟；意思是一首歌是缠头无数啊。歌人下榻好楼居，香格里拉黄金屋。王老师跟我说，在香格里面拉，叫做香格里拉。（听众大笑。）似君日夜爬格子，万言能饮几杯水？万言不值一杯水，化用了。曼倩长身恒苦饥，东方朔啊。无数侏儒饱欲死！君不闻十五月亮十六元，十五的月亮，那首歌，只得到了十六块钱的稿费。施郎（施光南）早逝空招魂；元和魂都是十三元的韵。君不见麝捣成尘莲拗寸，你想想看，麝香是多么好的一个东西，把它捣成尘土，那个莲花多么漂亮，把它拗成寸。蒋君张君（谓蒋筑英、张广厚）成长恨。蒋筑英、张广厚，这两个科学的名家，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过好日子。卖书歌，歌正苦，我愿中宵伴君舞。当今选诗孰如君，现在那么多选诗的人都发财了，但是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时候，当时的诗词界非常有市场，尤其这个老干部特别好骗，我选你的诗，你来买上十几二十本五十本一百本，那我就发财了。那很多人就是靠这发财的，但是唯独毛谷风先生不是这样，我选的诗是要对历史负责任的，所以当然卖不出去了。一编着意期千古。卖书歌，歌莫哀，谷风谷风心莫灰。古来文章多寂寞，何况我辈贫且呆。用的又是一个俗语，一点不觉得俗，扫俗为雅。君行过燕市，莫吊昭王台。你看他这个燕昭王千金市马骨，是重视人才的千古绝唱，你到那个地方千万不要凭吊。黄金买骨终虚话，何处青山不打柴！写的这个一气呵成，这才是当代的新乐府。

再看他的七律，王先生的七律当代第一。

《括苍山中夜读李贺诗》：

千载灵均嗣响谁。屈子以后谁会写得这么狂怪幽奇呢？中唐忽见此瑰奇。我们这个玫瑰，现在大家都以为指的rose，指的是那个西方的那种花，但是实际上中国古代说玫瑰，指的是一种美玉，一种宝石，中唐忽见此瑰奇。生来骨相非凡马，呕出心肝是可儿。儿的古音念ní。嫁与瞿塘贾，终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ní）。呕出心肝是可儿（ní）。世路蹉跎秋士老，诗魂寂寞美人迟。忆君亦有如铅泪，独下苍山夜半时。化用“清泪如铅水”，李贺的诗，忆君亦有如铅泪，独下苍山夜半时，这种一唱三叹，真的就是像清代的词学家周济说南宋的大词人王沂孙的《碧山词》啊，无限感慨，皆以唱叹出之。王翼奇先生的诗完全是盛唐风格，皆以唱叹出之。

《杭州马坡巷谒龚自珍故居》这个我也去过：

来从箫剑想英仪，第一句就是非常的给你一种悠远的感觉。太息当年国士悲。六合残梅喑病马，病梅馆记，这个万马齐喑究可哀。一缄红泪湿青词。青词是写给上帝的词，叫青词。六合残梅，六合是何等阔大的这种意象，病马，马其实还是带有一点阳刚的。一缄红泪湿青词，又是何等之纤微，何等之婉约的意象，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张力。秋风淮浦南归日，夜雪黄河北上时。下面，没有最后两句，一般人也都能写得出来，但是加了最后两句，这才是诗人的作品，能够把自己的情怀跟他所要吟咏的对象联系在一起。我亦飘萍文字海，四厢花影欲催诗。四厢花影怒于潮啊，本来是龚自珍的句子，他化用过来。

《杭州九溪谒陈散原先生墓》后来王先生也带着我，带着刘梦芙先生，我们一起到陈散原先生的墓前鞠躬：

同光诗垒昔摩云。当年曾经是同光体的大家啊，摩云大家。今日春芜属此坟。大家感觉到这是学的谁吗？学的温庭筠的《过陈琳墓》，“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结构是学的这首诗。浮世几人倾大雅，生刍一束吊斯文。不经意之间，这个句法如此灵动。遥怜绝学无余子，永侍空山剩长君。陈师曾的墓在陈三立墓的旁边。三爇馨香来再拜，不知心事竟何云。它的诗眼在哪里，诗眼在浮世几人倾大雅，这是一个没有文化，仇恨文化的年代，他在这样一个时代，像王老师这样一个文化遗民，跑到陈三立的墓前，去表达对于这样一个大诗人，这样一个在抗日战争中绝食而死的具有民族气节的大诗人的崇敬之情，对于大雅正声的一种坚守，这是他的诗眼所在。

王先生的幽默，还表现在他善作这种打油词。他讲当时上海有一个电视节目，叫《诗书画》，这个《诗书画》的女主持非常没文化。张大千本名叫张爰，那个爰就是“爰得我所”的爰，那个女的不认识，张大千，叫张“爱”。然后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位搞现当代文学的博士生导师，注意啊，博士生导师哦，点校吴梅的《词学通论》，里面错谬百出，陈思王植，陈思王曹植嘛，陈思，顿号，王植。那个《诗书画》的女主持，一枝红杏出墙来，照着稿子念也不认识，一枚红杏出墙来。（最近我老师龚鹏程先生在浙江卫视做《中华好故事》的评委，那个女主持说，春秋战国时侯，有一个人辅助越王勾践把吴国给灭了，后来成了著名的商贾jiǎ，请问这个人是谁？商贾ɡǔ嘛，不会念，念商贾jiǎ。然后那个“红叶题诗传心曲”，念“红叶题、诗传心曲”。不知道这种尖头句法是谁教给她的。）当时有一个出版社出版《三国演义》，青春作赋，白首穷经，错别字：青春作贼，白首穷经。有一个女画家叫佘妙枝，报纸上写著名女画家佘妙妓。越剧演员越剧著名大师的王文娟，王文娼。更荒谬那个蔡孑民，蔡元培嘛，蔡刁民。所以他作了《西江月·有感于书刊错别字》：才子青春作贼，佳人妙妓文娼。刁民二字太荒唐，竟是巍巍校长。　张叟易名为爱，陈思改姓为王。一枚红杏出高墙，何等春光骀荡。还有一首呢我暂时没找到，那首他讲那个龚自珍啊，龚定庵，错成了龚定阉。“龚君何罪定须阉，乃与马迁为伴。”王老师的这种幽默，使他成为非常了不起的诗人。而且作为诗人有个重要的特点，这也是我在王老师身上见到的，就是善于体物，观察事物，体贴入微。大家去过杭州西湖的话，西湖苏堤上有六桥，六桥有叫跨虹啊卧波什么的，最后有个叫东浦，王老师说这个东浦的“东”一定是束缚的“束”写错了，因为其他的全部都是动宾结构，怎么这忽然出现一个偏正结构呢？

好，我们再来看这个安徽社会科学院的刘梦芙教授。

刘先生呢，他读诗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学诗也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从来没有学过一天平仄，他父亲教他去吟诗，他就学会平仄了。所以这个平仄的东西非常简单。后来，他又去拜了著名的老诗人孔凡章先生为师。

我们看一首他的《读人境庐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感赋》：

堕地甫七载，即读先生诗。苍颜忆老父，字字诲儿时。这个人境庐就是黄遵宪，读黄遵宪的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就教过自己读黄遵宪的诗，因为黄遵宪的诗在晚清以来非常的流行。青灯映窗牖，明月依庭帏。五言咏《拜墓》，长怀慈母慈。深情出肺腑，诵之酸泪垂。春风催我长，难忘绝妙辞。葆此纯孝心，家国方立基。大哉尼山教，仁者悯群黎。由自己的亲身经历，亲身所感想到了儒家的义理，儒家为什么要注重仁孝。推己可及人，拯溺兼援饥。奕叶传圣哲，天下忧安危。先生贞刚士，念念坚不移。风涛涉异域，艰难求真知。做新加坡英国的领事。爱国如爱母，殷殷疗疮痍。维新勇变法，导民为良师。陋儒不探本，妄谓先生痴：抱残卫封建，糟粕非所宜。现在这些不读书的人觉得黄遵宪先生保守，哪里知道黄遵宪先生是完全不保守的。岂识先生智，早越后起儿。比这个后来的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用一句江爷的话来说。两千年专制，一一曾鞭笞。治（chí）国烹小鲜，表示动词念chí，表示形容词念zhì。稳进步未迟。英雄纵戕折，青史铭丰碑。沧桑百载间，高搴革命旗。传统肆攻伐，精华弃若遗。祸烈愤「文革」，噬人多蛟螭。如狂颂叛逆，孝悌谁复持？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最大的祸害就是从毁灭人伦开始，你要去判断一切的邪教，最基本的一条，它如果要你去灭绝人伦，不把人当人，那它就是邪教。道德成真空，拜金举国迷。先生九泉下，有泪应如丝。我来谒灵爽，秋菊荐数枝。诗犹在胸臆，暖意流熙熙。在前面全部都讲大道理，但是下面感人的来了。回望家山遥，高堂白发衰。未能效乌哺，思之摧心脾。想起自己妈妈来了。愧瞻先生容，读书竟何为？谋生负累重，忧国叹位卑。遑言建勋业，蹉跎岁月驰。雕虫祗小技，世俗皆一嗤。先生诗最真，几人抉精微？他说大家都只看到黄遵宪求新求变的东西，其实他那些真正的符合儒家义理的表现出人伦之乐的才是他的最好的东西。骊龙怀宝珠，今尚潜光辉。孰谓我知音，寸草雨露滋。吾父逝不返，永含风木悲！又想到自己的还健在的母亲，对她尽孝之日短，又想到自己受尽迫害去世的父亲。

好，再看这首，这是我们2007年的时候在西安一起谈诗，和杨启宇先生、和魏新河先生，我们四个人一起谈诗，他做的这首三十三韵的《五古》：

杨君我呼兄，杨启宇先生年纪最大。诗笔锻如铁。杨启宇先生是个思想极其深刻然后口才极其好的人。魏君我同门，他们都是孔凡章先生的门下。词心玲珑月。魏先生是空军飞行大校，但是同时又是当代非常有名的词人。徐子我畏友，卓识人中杰。关河恨修阻，梦魂时飞越。我们平常大家一个在四川，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安徽，一个在广东，没有见的机会。有缘会长安，把臂情怀热。斗室围一灯，灯光灿于雪。俗手写就不会写下面这一句灯光灿于雪，加上这种比兴之后，这种句法就有味道了。肺腑今夕倾，清茗（mǐnɡ）解焦渴。我们现在都念mínɡ，不对，上声字。莫谈家国事，遑言及俗物？我们家国之事都不去谈它，更何况还去谈那些俗人吗，还去谈那些房子票子那些事吗。高论惟声诗，霏微唾玉屑。魏君喜神韵，新河先生他喜欢神韵说。每引渔洋说。王渔洋王士禛提出的神韵说。空灵幻奇境，声响出幽咽。美人隔秋水，可望不可接；就形容他所追求的诗的境界。太华闻清钟，余音袅未绝。这是他所追求的诗的境界。杨子悲慨多，峥嵘重风骨。青春掷逝波，红羊遇浩劫。也是文革时候，杨启宇的父亲当年是国民党中央军校第一名毕业的，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他后来遭受的这种摧折了。但是杨启宇先生的父亲后来将近一百岁，身体还特别的健康，杨启宇先生的夫人说从来没有见过世上有脾气那么坏的人，但是身体就是特别的健康，什么东西不健康他吃什么，然后怎么不运动就怎么来，一天到晚要抽烟，永远躺在床上，一不高兴就把桌子“哗”一下掀翻了，抽烟点一下没抽着，烟袋嘎一声就给摔折了。这样的人他竟然就一下子活了将近一百岁，而且非常健康。燃犀烛鬼魅，燃犀用了温峤的典故，他经过那个牛头渚的时候，燃起了那个犀牛角，看到水里面的东西，传说犀牛角烧的火可以入水。奋笔若斧钺；正声倡大雅，用韵则宽辙。杨启宇先生用韵不讲究平水韵的，他说自己用的是五花韵。徐君观万卷，境界殊宏阔。为诗葆元胎，生命涵热血。因为我提倡生命诗学，提出元胎说。天马倏腾空，云烟讵能遏；神龙忽潜渊，波涛为之裂。我惭陪末座，刘先生当然是自谦了，实际上刘先生的思想学问诗都是第一流的。歌咏患才拙。所愿挹英华，勉力追贤哲。昆仑待跻攀，上有琼瑶阙；掣鲸碧海中，这个用了杜甫的《戏为六绝句》的典故。更探蛟鼍穴。转益求多师，杜甫的诗啊，“转益多师是汝师”。少陵无他诀。杜甫也没有别的秘诀，就是告诉你“转益多师是汝师”。新变可代雄，时世风云摄。意思是说，我们也绝对不反对实验体，不反对这种创新。精神贵自由，标格宜峻洁。但是我们一定要追求高贵的人文精神。落墨花缤纷，脱手珠圆活。诸子齐拊掌，拍手。此论尚精切。诗起百年衰，大纛要高揭。开窗夜气寒，月影终南没。骚魂天外招，晨星眺明灭。最后几句就是很典型的这种老杜的《自奉先县咏怀五百句》的句法。

我们再看熊盛元先生，同题、跟陈沚斋先生的壶口瀑布一样主题的《观壶口瀑布》：

危崖中裂胆肝摧。脱锁狂蛟去不回。

虹影长横千尺剑，涛声怒挟九天雷。

难凭精卫填冤海，欲共胡僧话劫灰。

一曲悲歌今古续，飞湍溅处夕阳颓。

这首诗呢，很显然，他的情感是经历了一个过程，就是从危崖中裂胆肝摧一直到涛声怒挟九天雷，他的情感是高蹈的，是激越的。从难凭精卫填冤海以后，理性占了上风，这个时候呢情感就转为抑郁悲凉，这个情感有层次。

《丁亥人日雨中书愤》：

烟雨苍茫认太初。可怜愁字雁难书。这一句天才的写法，这个本来张炎的词里面就讲过，就是这个怎么让大雁来写这些书信，可是他这里面写可怜愁字雁难书，雁只会写人字，只会写一字。帝阍深闭长缄口，人日狂吟懒曳裾。对酒空教呼咄咄，咄咄怪事啊，呼咄咄，这是一个典故。磨砖那（nuó）得证如如。这个不念nǎ得，表示这个意思念nuó，更nuó堪冷落清秋节，磨砖nuó得证如如，这是佛家词汇。谁吹铁笛重楼外，落尽梅花恨有余。他讲什么呢，讲知识分子的这种言论自由受到限制了。

《诸暨五泄歌》：

未见飞瀑影，先闻殷雷声。百虑一时尽，五内俱澄清。漫穿幽深谷，来寻虬龙骨。怪石多崚嶒，精魂何郁勃。万古积怨潭底沉，泪泉汩汩流不竭。都是押的入声韵。一泄层崖巅，迷蒙起岚烟。千匹轻纱笼晓梦，荼蘼花雨飘满天。这种是博喻。二泄峭壁下，云阵驰素马。吴越交锋金鼓鸣，因为它本身诸暨这个地方是西子故里，所以他必然想到吴越交锋金鼓鸣。败甲残盔弃荒野。这仿佛就是当时的吴越的盔甲扔在那里，估计是那水里的石头。三泄风卷钱塘潮，箭矢攒集海山摇。当时传说那个吴王，就是那个五代时候的那个吴国啊，他那个吴王钱镠曾经带人去射那个钱塘江潮，所以“箭矢攒集海山摇”。鼍怒蛟泣人颤栗，冥冥毅魄谁可招？亭畔蓦听生绡裂，抬眼惊看第四泄。跳（tiāo）珠乱溅凉侵肌，不念tiào珠啊。三春何来霏霏雪？乘兴更向五泄游，银河倒挂白玉楼。白玉楼其实也是典故，这个李贺死的时候，有一个侍者说上帝造成白玉楼，要请你写楼记，李贺跪下来说，我妈妈还要我侍奉，我不能走。天帝说要你走你必须要走，所以李贺只好死掉了，27岁。天龙女扬袂翩然舞，山鬼应节试珠喉。用的是唐传奇里面的典故，龙女牧羊；用的是楚辞里的典故，“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辟荔兮带女萝”啊，这是《山鬼》。我携烟霞客，远追巢由迹。抖落襟上尘，暂与俗世隔。何当结庐傍松林，醉里高眠醒弹琴。尽泄胸中不平气，长伴空潭五龙吟！

所以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讲这个诸暨的五泄，这样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风景名胜，但实际上他表达了非常多的对人世的见解。

再看他的《哀汶川二首》：

天公醉，地母狂。燔劫火，喷岩浆。天阴雨湿闻鬼哭，直接用杜甫的诗。校园都成瓦砾场。白发人如枯柴立，眼中滴血吊杏殇。杏殇呢，他这里面有个自注，就是孟东野的诗里面的典故，就是那种刚刚开的小花。回头望官署，依前高矗参井旁！参井，是天上的星宿。

砯崖坼，山灵死。鬼火青，鹃血紫。捽髪无语叩彼苍，缘何寡恩乃如此？岷江载恨日夜流，冤魂沉沙呼不起。怅吟四愁诗，空忆当年张平子！那么作为一个诗人，在当时汶川地震的时候，他写出了他的这种动人的东西，我们如果用他的作品和那一位写出“纵做鬼，也幸福”的王兆山来比，那么一个是人的悲悯，一个是野兽的鬼的歌唱。

本来呢，我们还有很多的非常重要的学人，比如说上海的刘永翔先生，江西的段晓华先生，我们广东的刘斯翰先生，南京的钟振振先生，都非常的好，可惜呢，我们的时间，课程的时间已经到了，也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好，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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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晋如按：此条系误记。这一说法出自李渔的《闲情偶记·饮馔部·蔬食》：“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菜能秽人齿颊及肠胃者，葱、蒜、韭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葱、蒜、韭尽识其臭，而嗜之者众，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吾于饮食一道，悟善身处世之难。一生绝三物不食，亦未尝多食香椿，殆所谓夷、惠之间者乎？予待三物有差。蒜则永禁弗食；葱虽弗食，然亦听作调和；韭则禁其终而不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

[②] 晋如按：此条亦系误记。“东山妓即是苍生”是道光年间龚自珍的句子，然则是龚诗自袁诗化出。

[③] 友人达之来函，指出“其自东来雨”出于甲骨卜辞，谨此致谢。